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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东奇人传 ——(10)专他政,他说他上了一次学校

    他还很天真,以为只要他披心沥胆,尽量表白自己,上头就会相信,明白他是好人了。他还不知道,五十年代以来很多好人在运动中犯过这个痴心妄想的错误。

    十几天以后,一九七六年四月九日傅贵被移交到看守所。

    他很气,很急。他不懂:怎么这么多年,他们还不明白我这个人呢?他傅贵打从小儿就一件坏事儿也没做过;公家的钱一分也没沾过,这还查不明白呀?让他特别恼火和不服的,是把别人干的坏事儿都扣到他头上来了。贪污分子明明是侯永禄嘛。重用和包庇坏人的明明是刘少春他们一夥儿呀。连窑里烂掉的二十万斤大白菜和岭南毁了的小麦也算到他的账上来了。那时候,他已经开始在队里“反省”了,还紧急组织人抢救了白菜,入了窖,嘱咐孙维森管,可他一次不翻,烂了;他还两次派人去岭南抢割小麦,可是那时候人家已经不听他的了,不去,有什么办法?

    越想越觉着冤枉和窝囊。他傅贵这二十四年,什么时候受过这么大欺负?他是个好惹的人?至于在钱上,出力气上,别人看是吃亏的事,倒有过不少。可那是他心甘情愿的,要不你叫他“傅大头”呢!除了那一百零三次批斗,他在谁面前低下过头?他在谁手里输过败过低三下四过?

他还是很天真,以为只要他披心沥胆,尽量表白自己,上头就会相信,明白他是好人了。他还不知道,五十年代以来很多好人在运动中犯过这个痴心妄想的错误。他找来“号儿”裹那唯一的一根圆珠笔芯,请挨着他睡的赵松林替他写了一份类似誓言的东西,上书:“我傅贵没有任何问题。领导怀疑,只管调查。若有违法行为,尽管从重判处──有十元钱贪污就枪毙我,我死而无怨。上边的话是由我口述,请人代笔的,法律上有效。此致敬礼!傅贵。”他还嫌不够庄重,拿圆珠笔芯在手指头涂了老半天,想按个手印,可是,使多大劲,抹多少唾沫也印不上。誓言是交上去了,效果呢?不但是零,还把“态度 ”的罪给加重了。 傅贵还以为快了,该放他出去了。铁门一响,就当是放他的人来了。先是盼明天,接着是盼下一个礼拜,然后就盼下一个月了。

倒是盼来了家里传来的密信。是用红笔写在衣服折进去的边儿上的。傅贵和赵松林费了好大的劲,晚上蒙到被窝里,辨认那几个字是什么。闹明白了.原来是“老老实实,注意身体” 八个字。若是在家,傅贵肯定得发一场大脾气,因为他以为能给他捎来点有关案情进展的情报呢。那才是他需要的东西。

不过过后一想,老伴为什么冒着风险送来那八个字呢?那是因为家里老小知道他的脾气,怕他想不通,又在狱里惹大祸;或者着急上火,死在里头呀。这么一想,一股热乎乎的东西又从心里一直涌到眼睛里来。这些年,他对秀霞也是太欠体贴了 。在外边有点不痛快,回去常在她身上发泄。很少给她好脸子。明明知道她枕边的劝说是出自好心(天天为他担惊受怕呀),还要骂人家;人家说对了,甚至他也照办了,也从来没说句人话,表示一点感谢或安慰的意思。现在进了笆篱子,不是秀霞说中了吗?这些往事,傅贵越想越不好受,临睡时赵松林问他家里情况,他只说了一句:“你嫂子前不久又叫我打了,伤还不知道好没好呢。”

第二天傅贵一想,也对,越是这时候越不能死。这么着死了,一家人不清不白。“还有,我要是这么死了,那帮人还不得拍巴掌杀喜猪呀?他们休想!我在这里头得把身体养得好好儿 的,进来多少斤,出去多少斤。哼,来吧,咱们这场戏还早着呢,没完!” 

    不但不能死,人还不能熊,精神上不能趴下。虽说蹲笆篱子,成了犯人,可是心裹没病,无愧于人,还是得“冻死迎风站,饿死挺肚皮”。他现在是另一个小小世界的居民了,这里需要他管的事还真不少,自然而然情绪也就转过来了。 在监狱里,吃,是一个大问题。一天两顿饭一斤粮,吃不饱。 不管什么时候,越是饿,大家一哄而上,傅贵越是谦让。也不光在吃的问题上,你看他不是那么粗那么野性的一个人吗,又没受过教育,可是在街上走怕碰着人,看电影也老想着“可别挡着别人”,乘汽车的时候生怕挤着别人。他打老早就讲文明礼貌了。在这号儿里头,地位高低、人格优劣之别是不被承认的。但是暴力却起著作用。一些弱者,需要傅贵的保护。他不能允许人熊人。赵松林是第一个被保护人。因火灾而被捕的木材厂支部书记,又是一个被保护人。

    一个名叫徐礼的警察,因为“吃票儿”(警察吃小偷的脏物)被抓进来,还吼儿哈地耀武扬威──也难怪、他连那身民警制服都没脱呢。他横踢马槽,老说“我是好人”,可是又随意欺负别人,连管教都不敢惹他。傅贵上去了,两人比武多次,饭盆子和碗都飞了起来,直到那小子脑袋上出现不少鸡蛋形突起物,才算老实一点。管教见他挨揍也解恨,所以也不来过问。

    在这里,傅贵才看到,原来中国还有许多他在黑通想都没有想到的问题。

    在“文革”以前,只要大街上有个被游街的,或是广播里报导个什么坏人,傅贵就恨得直咬牙根,心想:“这小子真坏,该枪毙!”这回自己也进笆篱子了,一瞧,不大一样了。有些人,错事也有,可是水份太大。就说躺在他旁边的这个赵松林吧,他倒真是跟一两个女的相好了,这不对。可是非逼他承认强奸了一个女知青不可。那是没有的事呀。只因那时正抓强奸女知青的事,这样才能判刑。人家那女的已经结了婚,夫妇感情挺好。赵松林顶不住逼供信,招认了,现在后悔得了不得。傅贵批评他:“你这不是把人家那女的也给埋汰了吗!”他连个行李也没有,傅贵把自己一个很大的狗皮褥子给他了。

    也有既令他同情,又叫他佩服的。老张头父子就是。他家老三张万志偷了自行车,却把四个独立家庭的全部成年男人都给抓进监狱。多大的罪?给人带上脚镣子!父亲张景福很硬气,动不动就以头撞墙喊冤。儿子张万生也很坚强,常喊口号,当面斥骂不法办案人员张殿五。公安局那个张殿五还得意地狞笑着说:“我还没把你们家人全抓来,留个送手纸的,好大面子呢!”

    就是这个张殿五,对张家父子、女婿用尽了刑讯逼供、诱供和精神折磨的手段。傅贵被监禁期间遇到几起无辜错案,都是这个张殿五作拍审员用同样手段办的。关上几年,又蔫古冬地放了。张氏父子,判过一次二十年、十年、五年徒刑,都在大街上张贴出来了。后来放的时候,又说没那么判过。但还说人家有罪,判个同监禁时期差不多的刑期,就算“刑满释放”了。

    还有个叫王凤林的,当过兵,又到供销社当工人。一看就是老实人。硬说是杀人犯。夫妇双双被抓了进来,还给带了双镣。关了很长时间,也是蔫古冬给放了。

    张殿五是什么人?他为了强占人家房子,把绰号“张大姑娘”一个未婚女人硬给赶了出来,现在还在街上疯疯癫癫跑着呢,孩子也不知下落了。一个疯子跑进松花江,他还开了三枪,把人毙了。凭什么把刀把子放到这种人手里?报纸上还不许登,说是怕败坏公安队伍的声誉!   

    “不该给人赔礼道歉吗?”傅贵愤愤地想,“办案的人就不该负一点责任?你抓人家,打人家,按着人家脑袋游行的时候,不是搞得挺生动活拨吗?怎么放的时候就一点声势也没有了呢?我看,就该让公安局和法院的办案人上广播电台,上电视台公开认错,让他们也露露脸,严重的,也判他刑!”

    上大学,为期四年。傅贵蹲了三年半巴篱子,他觉得好像上了一次政法大学。现在回头看, 从前他看见的社会和思索的问题有多窄! “无产阶级专政”,原来也和农村里那个社会主义经济和“阶级路线”一样,很有些值得研究的问题呢。

    这都是“四人帮”倒台以前的事,倒台以后,该变了吧?傅贵等着,看着。

    没有多大动静。一个变化,是叫他出去劳动了。看守所当局看中了他的组织能力和农活经验。先让他带人去拉石头,后来就叫他种菜和管蔬菜储藏。他干的还真不赖。三垧菜地、两个菜窖都管理得挺好。大白菜出窖的时候跟进去的时候差不多。傅贵受到了公开表扬。

    到大墙外头工作,自由多了。也没人看着,傅贵要是想跑,也很方便。可是他跑什么呢?一跑倒亏理了。老伴和孩子要来见他,也很方便,因为傅贵又和附近的一个李老头交了朋友,在他家跟老伴幽会都行。他好了,不忘铁门里的难友,帮助捎个信、传个话什么的是常事。傅贵不抽烟,还惦记着那些烟鬼,有一回摘了一捆黄烟,从窗户外头扔进去了。嗬,那些人就别提多高兴了。

    但是傅贵可没有乐不思蜀。申诉信前后写了十一封了,咋老没个信儿呢?他就常找看守所的领导去叫冤。人家烦了,就训他,他此人家还硬,喊起来了:“冤就是冤,屈就是屈!我就是有,怎么着?你给我平了反,我不就不叫了吗!”“你这还了得,关他号儿!”警察过来了,走吧。人家还真不在乎,还得来几句:“关号咋的?上你这儿来不就是蹲笆篱子的吗?也不是来住宾馆的嘛!”就这么进去了。

    可是架不住看守所还真找不着第二个人才。过了几个月,又放出来了。自由了几月,他又叫冤,又顶撞了,没说的,又关号儿了。关就关,到马号儿里把行李卷儿一夹,又进去会老战友了。就这么着,反反复复,四进四出,简直成了走城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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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ast update 01/15/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