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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东奇人传 ——(2)他有使不完的精力

    脑袋人人都有,可是未见得人人会使。人身上长一个那玩艺儿,可不是专门为了吃饭的。

    二道河子,是一至五道河子中间的一个。这里是木材集散地,又是粮食集散的码头。

    临离福胜屯的时候,傅贵生了一场大病──伤寒。久病初愈,他没去工作,天天到街上和江边蹓躂,晒晒太阳,恢复一下体力。

    看着松花江滔滔流水和江上的木排,傅贵就想起他爷爷来了。他爷爷跟木头打交道打了半辈子。当年他冬天在豪林河上游“作”木头,就是像他傅贵那几年冬天一样,把木头从山上运到河道上来。春天开了河,再把木头穿成木排,往下游流送。一年夏天,爷爷和两个人放木排,忽然山洪爆发,江水猛涨,水流湍急,把他们三人的那个木排给冲到江边山坡的一棵树跟前。江水仍然猛劲地冲击木排,这时木排像一张被子似地叠起来了,排上的人有即将被挤压而死的危险。他们就爬到一棵树上。由于冻饿交加,浑身无力,为了不至于从树上掉下来,各自解开自己的宽腰带,把身子绑在树上。不曾想,江水不知怎么一弄,竟把木排给冲走了。三个人使劲呼救,远处有人听见了。一个人想来救,被同夥的劝阻住,没来,而江水还继续上涨,那棵树又被冲倒,三个人就全淹死了。

    这件事,傅贵是小时候听大人讲的。因为他时常想,所以记得很牢很清晰,就像他本人经历过的一样。他年龄越大,越觉得爷爷他们死得冤,死得窝囊。三个大人,怎么能把自己捆在那里,活活等死呢?他研究来研究去,没别的,不是没有胆子,就是缺少能耐。“人得有个脑袋,”他后来总结出一条人生哲理来,“当然,脑袋人人都有,可是未见得人人会使。人身上长一个那玩艺儿,可不是专门为了吃饭的。”

    爷爷常在江边和江上工作,怎能不熟悉水性呢?在山上山下摆弄半辈子木头,怎么就不熟悉木头的本性呢?

    土改以后,他傅贵在山上干过几冬,干遍了山上的活儿。放树;抬木──大的,要八九十人抬;截树,打丫;“倒套子”──把木头装到爬犁上运到山下江边;“归楞”(码垛)……有的活儿很危险,也不是非他去干不可,可是他还是忍不住上去了。因为他好奇,什么都想尝试尝试,摸弄摸弄。比如“串坡”,那是够险的了。有几株树长在山崖边上,要伐掉,可是,坡高路陡,牛马上不去,得用人工把它一点一点串到平处。“倒套子”,人在前边牵着牛或马,后边是一个爬犁,脚底下是冰道。一次拉二立方米木头,不能让爬犁滑到冰道以外去;人在前边跑,脚底下滑着呢,一跌倒,就得叫爬犁辗死。每冬都要出多起事故,不是人让木头砸死了,或者让爬犁辗死了,就是牛马“坐坡”没坐住,撞到树上死去,或者被小树扎到腹部捅死的。可是傅贵“倒套子”这么多年,却没出一点事故,不但没有人畜死伤,他还弄通了树性。从小灌木到大树,没一样他叫不上名字来的;各种树木质如何,生长期多长,是干什么用的,以及各种树的毛病──什么“空口”啦,“铁眼儿”啦,“蚂蚁梢”啦,“灯泡子”啦,他都明白。每年十月一日上山,过正月十五才回来,他耽误了上农村夜校(都是冬闲时期办),可是一棵树就像一本书,傅贵读这个书兴致大著呢。大字不识,人家竟让他在山上当起土技术员了……

    后来他离开了农村。干什么工作呢?“啥工作挣钱多?”──这是傅贵选择职业的标准。粮库里扛袋子是计件,干得多就挣得多,又不需要文化。挺对路,傅贵去了。

    正赶上农民送公粮,粮食入库忙,先让傅贵搭肩──两个人把粮袋从地上提起,放到扛袋子人的肩上。他认真,舍得使劲,总是把袋子举得很高,再放下来,以为这样,扛的人可以省些气力。不管怎么说,是一百八九十斤重的玩艺儿呀。可是这么一来,他的两只手都磨出了血。有人对他有了好感,劝他说:“搭这个有什么出息,还是学着扛袋子吧!”傅贵有点怕,因为粮袋子是敞口的,万一扛不好,撒了,那该多可惭!夥伴们给他鼓劲,头一回先装个八分袋,上肩了。他不会扛,只会“贴大饼子”方式,就是把整个袋子都压到自己脖子上。他走上第一节跳板,还顺利。又走上第二节──这时候他犯了一个错误,往下瞅了一眼,身子立时晃悠起来,本能地伸手去抓跳板旁边的扶杆。下边的人一直盯着他,这时赶忙一齐喊了起来:“别扶,那是活的!”  “赶快扔,把袋子扔下来!”这个“扔”字,把傅贵惹火儿了,把方才的害怕心情一下子冲光了。“扔?那多丢脸!”脚底下忽然稳定了,力气也上来了,刷刷几大步走到囤顶,一歪肩膀,就把一袋粮食倒净了。把空麻袋一夹,又刷刷地大步走了下来。下边的人交口夸赞:“这小夥计还真行!”可是傅贵心里念叨的却是:“他妈的,这活儿不是人干的!”因为这一口袋粮食差一点叫他傅贵在众人面前丢人现眼。

    他不偷懒,还暗暗跟别人赛着干。他的名次不断往前窜。三个月以后,七十多个扛袋子的人中。第三名叫傅贵夺下来了。

    一九五八年,双鸭山的四方台煤矿开工了,四处招人。妻子刘秀霞也要到那里去唱戏。傅贵就去了。又是──“什么工挣钱最多?”架子工,登高的,危险。行,干!高空作业,好像整个世界都踩到自己脚下了,真带劲!他不声不响,把一些东西看出来了,琢磨出来了。人家还以为他早先干过架子工呢。干了两个月,就提为二级工。以后每年提一级,到一九六二年,他就是五级工了。

    从他八岁扛活起到现在,整整二十个年头儿过去了。凭着他的聪明、大胆和勤奋,傅贵不论干甚么,从未失败过一次。他要得到的,都得到了。唯独一件事.他不行,那就是赌博。

    离福胜屯去二道河子以前,他把房子、母猪卖了,拿到二百多元钱。那天晚上到邻居家串门,见一夥人正在“撸大点”。他站在旁边看一会儿,说话了:“这么玩多费事!玩一撸两瞪眼儿该多痛快!”他坐下来洗牌,叫别人上牌。一人占一门,他说:“下钱吧!”下了。每人抓两张牌,你一撸,我一撸。就定了输赢。痛快倒是痛快,可是没过多大一会儿,他的二百多块钱就全输进去了。他心里也没怎么上火,只觉得挺滑稽:“这二百多块钱,刚才还是我的.怎么一下子就精光了呢?”

    这事儿说出去丢人,他瞒着老婆没说。可是到了二道河子没几天.他在那个打猎的把头姓周的家里,经不住劝,人家又一片热情主动借钱,他又赌起来了。心想:要是真撞上,兴许还能把那二百块钱赢回来呢。玩了一宿,他还是来大的。越输,下的赌注越大。到天亮,把六百元钱又输个精光。

    怎么办?老婆好瞒,可这笔债得还哪。这笔钱是怎么输的昵?是不是借给他钱的那个人设下了圈套呢?二十年后傅贵也没弄明白。反正钱是你输的,既然钱是借的,就得还。怎么还?他有甚么本事?出大力呗。那时候二道河子的居民烧饭和冬天取暖用的都是柈子,即劈柴。木头,他熟,有人买吗?有。问问价钱,一尺半宽、一米高、四米长的一垛。称为一“溜”,质量好点的,一“溜”能卖二十五元钱。傅贵一算计,这个活还行。说话就弄了个小爬犁,上山拉起木头来了。

    自己在山上采木头,自己装,自己运。得把爬犁从山上拉下来.再拉过冰冻的松花江,送到老周家的后院堆起来。也不易呀,五百斤得拉一趟;七百斤也是一趟。他又来大的了。尽管一天流几身大汗,累得呼哧呼哧地喘,还越拉越起劲,好像那里头有挺大乐趣似的。当他的爬犁拉过市街时,行人往往站下来夸上两句。有的说:“看,真行,比小毛驴拉的还多!”傅贵听了,也不觉得委屈,人家的意思还是夸赞嘛。

    就这么着,整整在松花江上跑了三十个来回,才还清那一晚上输掉的钱。  

    从此,傅贵再没有赌过一分钱,还成了一切赌博活动的死对头。

    那几年,农村不断传来坏消息。大跃进,大吹牛;大食堂,大饥荒。傅贵一直怕的那个“归大堆儿”,归得更大了,叫作“一大二公”,连工分都不算了,干好干坏、干多干少一个样。事情好像证明了傅贵走对了。

    他在矿山当架子工,日子混得也真不赖。一个月工资一百五十元钱,相当于一个行政十三级干部了。他媳妇刘秀霞.现在在戏班子教戏了。一个月也能挣七十多元,顶个十九级干部吧。两人收入相加,钱还花不完呢。全国经济困难那几年,他也没饿着。他能上山打狍子。他能开荒种菜,还年年高产。

    不仅这样,傅贵那时还是矿上的一个红人呢。他月月季季得奖,年年是劳动模范和先进生产者。一九六一年还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成为预备党员。

    可是傅贵并不满足。总觉得生活里好像缺少点甚么。他缺的是甚么呢?你让他说,他会回答你:“我还想赚大钱。“好汉不挣有数钱”嘛。”可是你若再叮问一句:“赚了大钱,你又干甚么用呢?置地当地主?开工厂当资本家?”又把他问住了。

    他是觉得身上的精力和脑子里的主意还有好多没使出来。他是没处使呀。无论干架子工或者扛麻袋,种地或打鱼,伐木或者倒卖白菜,哪一样也占不满他的脑子,用不完他的精力。

    一九六二年.一股清风吹拂过中国大地。傅贵得到的信息是有限的,但他本能地感到中国农村里正在发生的变化,将要改变农民的消沉、懒散和无所作为的状态。一个人将会有较多的自由去发挥他身上的创造力量了。

    傅贵决定放弃城市生活,返回农村了。那时矿上虽然要下放一批工人和干部到农村去,却并没有把傅贵包括在内。领导人还找他谈过话,劝他打消回农村的念头,傅贵执意不肯。

    于是,他一家人便在一九六二年回到佳木斯郊区,落户在“五一”大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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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ast update 01/15/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