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ack | Home | Up | Next

关东奇人传 ——(6)不自量力,太岁头上动土

    这个既成的社会势力不肯放弃它的既得利益,而傅贵又不能不侵犯以致剥夺他们的那些利益。

    这年,傅贵三十五岁了。当队长两上两下,挨了一百多次批斗。整他的人还都自自在在,他本人的罪名也没有洗清,还赔进去一个老爹。他爹死的那天,公社、大队也没个头头脑脑的来看一看,安慰几句,倒传开了舆论,好像是他傅贵夫妇不孝不贤,把老爹给逼死的。

    傅贵这人自尊心特强,把个人的名声看得很重。而上述一切,没有一件不是贬低他、侮辱他、糟践他的;他怎么满不在乎,又答应上四队当队长了呢?再说,政权没变,政策没变,跟他作对的那个势力也健在无恙,他就不怕再挨整吗?   

四队是个什么地方?那个穷,傅贵不是不知道。那可不是一般的穷,一般的破。走进那个村子,事先要没个精神准备,你能吓一跳:哎呀,我这是到哪场来啦?……是领导安排,叫咱忆苦思甜来了咋的?穷困,衰败,残破,愁苦……凡中国话里令人沮丧、绝望、沉痛、懊恼、恶心的词儿,你就敞开儿往外甩吧!管保不会夸大。   

你最先看到的村内最雄伟的建筑,是四间草房,都眼看要趴下来还原为土堆了,灰拉巴几,黑不溜秋的。好像怕人往里头看,连个窗户都没有。为了延长老人家寿命,前边用木头支着,后边用木头顶着。屋里连个电灯都没有。最有生气的是东头拴着的那两匹瘦马(那是十几头大牲口中最幸运的,还没饿死,没被卖掉吃掉),比西头儿无精打彩抽巴旱烟袋的几个人形儿精神多了。

    再看院子里,当中是一个大坑。一下雨,牛就时常掉进去,这时候,部队就得动员社员来一次抢牛运动。坑以外,也寸步难行。不过这也有好处,队长们在屋里喝个酒、打个牌什么的就没人来干扰了。

    傅贵抄着手,在村里村外走了一圈。心想:“能把一个地方搞得穷成这个模样,也真不容易,得有点本事才行。”

    迎面走过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哦,他是孙老九的儿子。这人三十二、三岁,膀大腰圆,体型也很好,走过傅贵身边,白楞一眼,过去了。“这个队十三年没开支了,这小子身子骨还长的这么好!”傅贵知道这人队里的活儿一天不干,指靠什么生活呢?靠耍个钱摸个牌。跟一个姓侯的俩人,常进山沟找老农民摸牌。四人看牌,他俩使鬼。再一个财源,就更不光彩了,常把些男人领到他家里去……

    黑通大队,有“八大爷”,四队就占了两三个。共同的特徵,别人归纳出来的,有这么几条:“依仗权势,欺压群众;游手好闲,好吃懒做;沾奸取巧,搜刮民财;大事小情,出头露面;红白喜事,张张罗罗”……傅贵慢慢观察,这八大爷里住在四队的孙家那两位还占有特殊地位。孙老麻子哥儿们几个和他们的儿子、女儿、姑爷,没几个常出工的。队长、会计、出纳,有权说了算、贪占又轻松的差使,都叫他们把持了。别人来干,他们就捣蛋,叫你站不住脚,灰溜溜下台。他们仗着个什么呢?穷。穷打穷闹穷偷穷耍穷搅穷告,搅穷为止。

    不把别人搞穷,他们自己就富不了。大队支书刘少春欠集体三千元债,还能给自己起三间新房,又给儿子起一幢新房。谁出的工?谁家的料?还不是农民的!孙大麻子的七弟孙七爷,不过是个小小的出纳,你就数不清他一天喝多少两酒。到佳木斯办事回来的路上,不过二十四华里,也就是几十分钟的汽车路程吧,他就得停下三回,到馆子里喝三顿酒。有一次醉得把公章和单据都扔到电影院了。哪儿来的钱呢?贪污社员的呗。这种自由,当然不是无产阶级的了,可是也称不上是资产阶级自由,挺难命名的。

    群众赠给这些人一个称号,叫“二懒奸”,意思是:二流子,懒蛋、奸鬼三合一。

    这么一股势力的存在,也没使傅贵怯阵。在二队不是较量过一场了吗?最终不还是他傅贵胜了吗?现在他不但要干,还要来大的呢。他就不信治不了这个穷;再一个,他想让黑通人看看他傅贵这点本事,也让二队那些人尝尝“后悔药”的滋味。

    他把三十来个壮劳力组织起来到市里拉粪,粪堆堆得此哪个队都大。他实行科学种田。他甚么都懂,哪样农活儿都干,要求又严──比如种菜,还差半条垄,粪没了。在别人,也就算了。他不行,命令停工。那里挨他家近,就叫人到他家拉一车粪来,这才接着种。这么干,只要有良心的人,还不振作起来跟着队长上呀?

    六九年秋天,四队一片丰收景象,多少年来社员头一回买了粮不必欠债了。可是有人倒不高兴了。那年土豆长得特大,谁见了不喜欢?有人却在地里骂街了:“他妈的,连土豆都给那小子捧臭脚!”胡萝卜把垄台拱开了,鲜红鲜红的,人家又说话了:“拉拉蛄他妈也来凑热闹,那地皮是它给拱起来的!”如果这胡萝卜和土豆是长在当年地主的地里,贫农有这种感情才不奇怪。

    副队长孙维森,是孙氐家族土改后的第二代,是个车轴汉子,平时不大说话。心重,谁也交不透,是个不重感情,不讲义气的人。这性格,就和傅贵不一路。他家生活比谁都好,可是老母亲生病想喝点粥,他连点细粮也不舍得给。就凭这一样,傅贵就不能跟他交朋友。但是既然一起共事,就只当没看见、不知道吧。

    孙维森要盖房子了。他拆了生产队猪圈的石头作墙基,又用队里的人工和木料。好像这都是理所当然似的。傅贵难办了。他再讲团结,这种事也不能不管呀。先看住自己的嘴,别吐脏字儿,客客气气,说:“维森哪,咱们当领导的,这么办不大好吧?还是别让社员说话……”没等他说完,人家搭话了:“你放心,傅队长,这些东西统统作价,我到时候算账付钱,一个子儿也少不了队裹的。”果然作价了。会计也真会算,只记了他七十元钱的账,还不到全部物资、工钱的十分之一呢。可是人家还是对傅贵不高兴了。这人嘴里没说,心上可会记账着呢。

    可是另一类账,他可就不记了。老孙家的人遇到困难,傅贵借给他们多少回钱?他们那几家娶媳妇,就连孙维森那门亲事不是傅贵多次奔走出力出钱,就办不成。电着了人,傅贵去嘴对嘴作人工呼吸;死了,他张罗买棺材发送。孩子生不下来了,傅贵的老伴去帮忙,一陪陪上几天几宿。傅贵他就是这么个人,别人一遇到难处,他就心软,什么蹩扭、疙瘩都忘了。当然也不是没有一点感化的意思。结果呢?全然无效。

    因为他消除不了一个矛盾:这个既成的社会势力不肯放弃它的既得利益,而傅贵又不能不侵犯以致剥夺他们的那些利益。每当发生冲突时,傅贵又抑制不住胸中怒火,那怒火就变成最刺激人的语言,把对方烧伤。

    看地的活儿既轻松又有利可图,历来都由老孙家的人包了。就说水稻吧,每当水稻丰收在望时,傅贵都会看到这个场景:老孙家看地的那个人身上挎个大兜子,从一早晨起就到地里捋稻穗,一天下来就是一两麻袋!这不等于公开的抢粮吗?那天,碰到的是孙老九。只见他在稻地里慢慢悠悠地走着,一边哼着小调儿,一面熟练地捋着稻穗,捋足一把,往兜子里一塞……这事情,傅贵在会上批评、制止过多次了,他匆匆大步走到近前,叫住那个老家伙,质问他,他还顶嘴。这一下把傅贵气急了,嘴上的岗哨全部撤走,破口大骂起来了:“你这个老王八犊子!老汉奸!你说,你这不是偷盗社员的血汗吗?你一脑子猪屎,什么好思想也塞不进去……你们老孙家呀,叫我怎么说呢,全是他妈土鳖,交人没人交你们这样的!”当场把他捋的全部稻穗和割的几捆马草全给没收了。

    为什么没收人家的草呢?因为按规定,看地的人除放水外,还得割去田埂上的杂草,一年两次。老孙家的人舍不得割,也懒得割,非等草成熟了再割,好卖钱。这一割,草籽就掉到地里,明年还要萌发。  

    收拾完孙老九,还有孙老八呢。这人也是从来不干正经事儿,年年照拿最高分儿。他也是看水稻的。该放水的时候,他摸鱼去了。拿鱼下酒,吃不完还去卖。水稻可就倒霉了。别人看水,一垧地收四五千斤,他看的,就从来没有高产过,也就是两千来斤吧。这年,他还是照旧。评工分的时候,他才明白,姓傅的是四队历任队长中头一个不听邪的。给他评了个四等分!他是响当当的老孙家的人,能受这个委屈吗!他闹起来了。

    傅贵呼地一下子站起来了,把帽子往地上一摔,甩起一条长胳臂,大手直指孙老八的鼻子,把他吓一哆嗦:“你就是皇亲国舅,也得按社会主义的章程办!多劳多得,不劳动不得贪!”

    傅贵搞了一个土政策。有些人怕得罪人,有的人由于“阶级地位”的关系,听人喝斥惯了,成了沉默分子,评工分等级的时候不敢说话。他规定:人人都得发言,还得实事求是。违反这一条的,一律不得评为一等。孙老八尝到了这个土政策的“甜头”,心裹自是不服,晚上睡不着觉,还跟老伴叨叨不休:“就凭我孙老八,拿他妈四等工分?……”

    这些人越是不服,伺机整治傅贵,傅贵在改造四队上干得就越欢越猛;四队越是兴旺,那些人越是想把傅贵整掉。

 
 

0 | 1 | 2 | 3 | 4 | 5 | 6 | 7 | 8 | 9 | 10 | 11 | 12 | 13 | 14 | 15 | 16 | 17 | 18 | 19

无效采访的报告 | 人血不是胭脂 | 我的日记 | 第二种忠诚 | 关东奇人传 | 告诉你一个秘密 | 路漫漫其修远兮 | 好人啊 | 人和影子 | 人妖之间 | 本报内部消息 | 在桥梁工地上

Back | Home | Up | Next

 

 Last update 01/15/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