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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和他的影子

(十四)另一种幻影

    一九七八年年底,郑本重终于摘掉了右派帽子。一个月以后,一九五七年错划他右派的问题又得到改正。这时,他已被任命为加气混凝土工厂的副厂长。在他成了干部中有职有权的平等一员以后,他发现自己在改变现状,革除弊端上仍然是无能为力的。他的力量所及,依然局限于纯技术问题。他作了两下最后的尝试,又遭失败,便借落实政策的机会离开了这个工厂。

    他最后一次巡视加气混凝土厂和建材机械厂时,心情是复杂的。这里的每一台机器,要么是他设计和制造的,要么是他多次操作过的,他曾经认为,他付出的一切都会属于工人集体。然而现在究竟谁是主人?工人们对于决定工厂事务究竟有多大权力?那些工厂领导人关心的首先是拉一帮人,把更多的权力拿到自己手里。为了这个目的,明争暗斗,工作中你拆我的台,我下你的绊子。混凝土厂至今达不到设计水平。建材机械厂的制砖机,则由于粗制滥造,很多单位退货和取消订货合同。工人无权,眼见种种弊端,敢怒不敢言,既担心本厂前途,又无心好好劳动。

    “中国人真没有良心!”──郑本重心里骂着那些争权夺利置国家和工人利益不顾的人,他们当然只是中国人中的少数,然而当代中国确有这么一批不该被史学家遗忘的人。

这些人,也有他们的幻影。X书记、T书记的身份都是共产党员和工厂领导人,或者说,由于有了共产党员的身份,也就有了工厂领导人的身份。这是形式,是表面价值。那么他们的品质、作风中有多少共产主义气味,他们领导工厂的能力和贡献又怎样呢?这是他们的真实价值。两者并不经常是一致的。但是,他们既成了共产党员和企业领导人,就会产生一种幻觉(我们社会中特别丰产的那些吹喇叭、抬轿子的人,主要功能之一也是为掌权的人制造这种幻觉),以为自己是够格的党员和称职的企业领导人了。甚至是优秀的党员和能力很强、贡献卓越的企业领导人了。说到此,应该说郑本重也不能辞其咎。他在建材机械厂从建厂到制成制砖机的全过程中作出的种种贡献,不是也成了邓学民的功劳和他自恃的资本,他在砂砖厂、混凝土厂前后七年的工作成果,不也直接或间接地成了T书记、X书记的贡献,或“领导有方”的证明,从而客观上助长了这些领导同志的自我幻觉了吗?

    结尾处,我们又回到开头,想起那位不肯同“改正右派”碰杯的县经济工作领导者顾某人了。他为什么会如此自视高贵、尊严、优越,以至连碰杯这小小动作所需要消耗的能量都不屑于付出呢?是因为他政治水平高,同林彪、“四人帮”斗争有功,业务能力和领导才能高超并且像郑本重那样十年不歇节假日、拿最低的工资作最大的努力,从而把新津县的国民经济推向一个新高峰吗?非也。翻开此公三十年的政治记录和工作成

果记录,并没有多少足以使他炫耀高贵、尊严、优越的东西。

    成果,我们无意中说到了“成果”。对了,评价一个人或一个人自我评价的主要依据,难道不正应该是他的思想、工作、斗争在实际生活中创造出来,人人得而见之的成果吗?郑本重的影子离开他的实体并在二十余年中喧宾夺主,掩盖、歪曲、抹杀和糟蹋真实的郑本重本人,不就因为人们不去注重他每日每时的表现,他夜以继日的劳作,他呕心沥血的苦思,他成年累月的工作成果吗?这并不是难以捉摸、无法测定的呀。二十年来,新津县有几个人,包括党员和非党员,干部和非干部,像郑本重那样在创造三个新厂中起过突出的乃至决定性的作用,牺牲自己的休息和睡眠,不计人为的刁难和打击,冒着坐牢和死亡的危险,为人民节省下数以十万计的资财,使新津县和非新津县的人民有条件住上一幢又一幢新房呢?

    然而多少年来我们的方针是不算经济帐、政治又不许落实到业务上的,反映在人的评价上,就是豪言壮语和高谈阔论压倒行动及其效果,政冶口号压倒科学技术和文化知识,人对他人和自己的幻觉压倒真实的人。

    一九八O年春天,当我离开新津县的时候,郑本重和顾某人都在思考着自己的前程。

    “我调到工业局机关已经一年了,”郑本重皱着眉头说:“从来没有这样轻松、悠闲过。”其实,他也并没有闲着。正在建设中的又一个建筑材料工厂硅酸盐厂,建筑部门设计了一年,最近郑本重重复审了一下原设计方案,动了几个晚上脑筋,发现设计者不了解生产流程,缺乏综合考虑,需要全部推翻重来。这样,至少可以节省五、六万元资金。那么他想做什么工作呢?到研究所去搞研究?

    “不。我想到一个工厂去管管技术工作和生产组织工作,同时搞点科研。干实的,我比较在行,也有兴趣。”

    这时,顾某人却正在嫌他管的事太实。这两年,事情越来越具体了。就说农业吧,“以粮为纲”多好──我就要水稻,指标、单产、征购都是水稻,往下一派,往上一报,该多清爽。现在不了,要因地制宜,还要多种经营,还搞什么自主权。他要自主,我怎么领导?

    顾某人盘算着他参加工作的年限,把自己的党龄、级别和职务同县内旗鼓相当的人逐一作了比较,深深叹了口气。他感到委屈、气闷,起来推开临街的窗子。

    多年来他常常从这面个子里眺望街景。街上还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但衣着的色彩比前两年鲜艳多了。广播站的喇叭播送着一支曲调陌生、同他的耳感格格不入的歌曲。几幢样式比较考究的新住宅楼在同时兴建。“变了!”──他想道。去年以来他心中有时隐隐感到不安,最近竟颇感烦躁了。这种烦躁同最近报纸上不断谈论“铁饭碗 ”问题有关。前两天又听到一个消息,说对干部要普遍考核……

    顾某人使劲关上了窗子,陈年的积尘从窗棂上朴刺剌落了下来……

一九八〇年六月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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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ast update 01/18/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