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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和他的影子

(七)“原来如此……”

    说干就干。这天下午,二人来到废锅炉旁,戴上了防护面罩。

    这是一个两吨容量的锅炉,炉体直径一米四。炉体的下部坏了,裂开了一条半米长的裂缝。必须把炉体切掉两平方米大小的一块,换上同样规格的钢板。焊缝还不得暴露在锅炉内的火光当中。工作条件很坏:焊工必须站在炉体凹进去的那个狭长部份里去,也就是三十公分的空档。要躺在那里,仰面焊。

    周跃华躺进去了。焊枪一开,烟雾弥漫,炙热烤人。虽然铺了一张濡湿的草垫,衣服也不保险。说好十分钟一换,郑本重看时针过了五分钟,就赶忙喊她出来,自己站了进去。过一会儿,周跃华又喊郑本重出来。两人谁都想多焊一会儿,都想让对方多休息一会儿。当一个关了焊枪,吃力地站出来时,那张汗湿、泥污、烤得通红的脸,都在另一个人心里引起战友般的怜爱,同时也鼓舞了这个去接替的人。

    他们从白天干到深夜,天天是半夜十二点到一点才收工。第二天一早又来了。一条条、一节节仔细检查昨天的焊缝。发现有一点不合标准,就铲掉重来。这,往往就使进度倒退几个小时。 

    他们停止工作时、整个县城早巳沉睡了。有时他们自然而然地就向江边走去,让江风吹拂一下灼热的肌体和紧张得滚烫的神经。他们往往拣一块较乾的沙地并排坐下来。夜的江,水流彷佛缓慢得多,也柔软得多。水上的粼粼月光,空中徐徐飘过的如絮浮云,还有从对岸山谷中轻轻吹来的清风,使他们的身体和精神都松弛下来,舒展开来,于是,心灵中被遮掩着、压抑着的东西便像涓涓泉水一样冲破沙层,渗流出来了。

    周跃华很想知道郑本重的身世。郑本重就从他的童年讲起,娓娓道来,像在讲述一个与自己不相干的人的经历──一个不幸、孤独而又充满生的希望的人的经历。

    郑本重的平静的缓缓的话语,引着周跃华和他一起把他走过的路程重新走了一遍。一扇又一扇门,在这姑娘面前打开了,她看见很多未知的事物,有一些从她童年起别人植入她心中的幻影,开始消散了。在郑本重的叙述停顿下来的时候,她的思索还继续行进着。有一条线索,把这几年政治动乱中她看到的那许多曾经信以为真、其实是虚幻、荒唐的东西,那触目惊心的人妖颠倒、是非颠倒,同郑本重五十年代以来的种种经历联系起来了,她想着、想着……

    当郑本重讲到自己和另一些像他一样的人把十年、二十年的岁月、青春和幸福耗费在同那个臆想出来的污秽的幻影搏斗时,讲到他的自尊心如何受伤滴血、乃至他的生的欲望几度枯竭时,虽然都是一带而过,也足以使这位善良的姑娘的心为之颤栗不已了。郑本重对自己的天真、轻信和痴心的叙述越是冷峻,对遭到的侮辱和挫折的回顾越是平淡,简直像是在念诵一个陌生人的墓志铭,周跃华的心痛得越是剧烈。

    周跃华想道:“都说我们这个社会是世界上最好的。那么一个好人在一个这样好的社会里,为什么会受这么多苦呢?谁需要他们受苦呢?”

    周跃华的心情在两个极端上徘徊。有时,是介乎长姊和母亲之间的心情,觉得身旁这个比她不幸得多的人比她幼小,需要她的爱抚和慰藉。有时,她又觉得这人此他高大、坚强、成熟得多,会引她走路,给她庇护。她也不知道自己心裹有多少是爱慕,多少是同情或怜悯,又有多少是敬重。她只觉得她内心里有一个强烈的冲动,要为他做些好事──是为了安慰他吗?不是,倒像是一种感激心情,感激什么呢?她自己也不知道。

    离开河滩的时候,郑本重才想到,他十几年来从未对任何一个人──包括他最亲近的姊姊,这样源源本本地讲述过他的遭遇,今天却对这个女孩子说了,怪不怪?

    “是为了博得她的同情吗?”郑本重自问:“不是。我从不需要别人的眼泪和叹息。”

那么为什么呢?直到走进家门,又看见他那间整洁然而简陋、阴冷、孤寂的斗室,他才找到答案:“因为这是第一个以平等待我并且同情我、关心我的人。”

    这也许并不真正是他的意识,也不是很确切的答案。下意识里,他回避了一个因素:“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他也没有功夫分析自己。他太疲乏。一头倒在床上就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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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ast update 01/18/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