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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和他的影子

从零开始,而且本身就是个零

    郑本重现在成了一个自由人──不再从属于任何一个组织或集体。这是一种使他感到空虚和恐怖的自由。他好像成了一个零,他对谁都没有用,谁也不需要他。

    他怎么也不肯相信,他──一个身强力壮、受过高等教育、有专业特长的人会对社会主义祖国没有用处。他跑到江边,望着徒然逝去的滚滚流水──那里有多少中国人迫切需要的光明和动力白白流失到大海中去!“只须给我一点钢铁,我就能把这些水变成电力。有了这最廉价的动力,什么事办不成?更新这一排排衰朽的房屋,修复这破旧的路面……”

    中国还是到处可以遇到好人的。当郑本重觉得自己成了一个被社会抛弃的孤儿时,又有一位好心人出现在他面前。四十岁上下,胖胖的廖镇长看过他的简历,打量着他,叹口气,自言自语说:“人总得要吃饭嘛。”沉吟半晌,好像他本人对郑本重犯了什么过错似地,解释说:“你的才干,现在用不上。实在没办法,我决定不了……先委屈一下,到砂石社干几天怎么样?”

    廖镇长哪里会知道,郑本重毫无挑剔之念。他像久旱盼甘露一样,只求有工作干。廖镇长看看他的身材,特别是他宽宽的肩膀,又问他:“活路重得很,你吃得消吃不消?”郑本重使劲点点头。叫他跟这胖子去赴汤蹈火他也会在所不辞的。临别时,廖镇长握住他的手,眼睛里带着忧伤,嘱咐他说:“好生干,不会亏待你的。”

    郑本重从此加入了“零工界”。这里,没有人计较他的地主家庭出身,没有人问过他是右派还是左派,不要档案,不要历史。完全按照他本人的实在价值──他能搬动多少石头,来评价他的高低;他和他们是平等的。他只须出力气干活,吃饭,再把消耗掉的力气补充起来。一顿饭,放开肚皮可以吃掉十个菜,或二斤半酱牛肉──每隔几天不这么吃一次,体力就顶不下来。

    工作是最简单也最沉重的。把二三百公斤的石头抬上船,再从船上卸下来。郑本重在中学时代就练成的强壮体魄现在用上了。他自幼喜爱歌唱,现在在喊号子时也用上了。唯独十几年寒窗苦读积累下来的知识用不上,而且成了沉重的负担。头上是炎炎烈日,脚下是滚滚洪水。习惯于搬移石方的艰重劳动是不难的,要制止那个不时闪现的念头却很不容易:“这可爱而又珍贵的、流不尽的滔滔江水呀,只要给我机会,我就能使你变成电流,把我自己,把成千上万的人从粗重的劳动中解放出来啊……”

    自从郑本重被赶出水电站工地,被甩出生活的轨道起,生活本身也离开了正常的轨道。文化大革命使小小的新津县城变得狂热而又呆痴,动乱而又停滞,好像一出戏离开了剧本,没有了导演,舞台上热闹非凡,演员们声嘶力竭,乱跑乱跳,然而一切正常关系全打乱了,剧情停止了发展,而演出却没完没了地继续下去。

    除了每天从郑本重脚下流过的大河之外,郑本重在想像中又看见一条大河。成千上万的人放下正常的劳作、探求和思考,把他们的热情和精力、时间和生命灌注到这条混浊不堪的政治大河中去,发着刺耳的喧声、呐喊、呻吟,变成一无所有的废物,流着流着,消逝在一片失望的沙漠里……

    郑本重并没有被一切人遗忘。他还是被发现了。一起运石的几个穷哥们知道他是学电力的大学生,又听说社会上很缺懂技术的人,便建议和他一起另谋生路。他们东闯西荡,以郑本重为主力,他们当下手,修理电机、变压器,架设电线,安装机械……

    那几年郑本重迈过多少门坎!某厂新生产的几十台电动机硬是转动不了,他拆开看看,鼓捣鼓捣,灵了。刚安装的发电机出了毛病,电工怎么弄还是“打火”,郑本重一整,电流就源源而出了。他在人们惊喜、赞叹的眼光和热情感激的话里得到安慰,鼓起了信心:他郑本重还是有用的,人民是需要他、喜欢他的!

    有好几家工厂曾经表示过希望他留下来,他当然也愿意,可总是办不成,或者干了几天又被送了出来。郑本重从他本人的遭遇里慢慢体验出一点道理来了:中国人有两种。那些有文化、懂技术,想把自己的事业办好的人,一般也比较实在。把他找来和迎进工厂大门的,都是这种人。他们也知道他是右派,但更注重他的表现,他的工作精神和能力产生的效果。另一种中国人则不然,他们注重的是他身上的符号、标签和一旦被涂上就擦拭不掉的政治油彩,却偏偏不看他本人。送他走的大都是这种人。他知道,在他背后还绕着他有过一场又一场较量,最后总是前一种人败下阵来。后一种人,手里有百发百中、一抓就灵的武器,而且不需要知识、才干和任何努力即可运用自如,万无一失。他每离开一个地方,前一种中国人感到惋惜,表示歉意,作解释的时候总是说:“没办法,现在注重政治……”

    但是也有例外,而且来得突然,简直像梦境。郑本重多年来梦寐以求的搞水电的机会,在一个早上全部呈现在他的眼前。

    绵阳县的一个区,正在修一座水电站。郑本重的一个朋友的朋友得到消息:那里需要一个搞施工的人。水电!本行!郑本重一路上只担心再一次碰到那重演过多少次的场面──"对不起,政治条件不合适……”

    工程指挥罗应昌好像等他已经很久,见郑本重一来,一面走一面看,同时向他介绍情况。郑本重暗暗诧异,他给我讲这些干啥?给我一个活路干不就完了吗?他又有些怕:别是发生了误会,把我当成上级机关派来的干部了吧?

    在大坝基础旁边坐下来休息的时候,郑本重实在忍不住了,吞吞吐吐地向罗应昌说明了自己的“身份”。

    “我知道,”那位瘦瘦长长的总指挥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右派’就不能工作了?我们请你来,是想让你作我的副手,总管施工。你同意不同意?”

    郑本重愣住了,他怎么回答是好呢?

    中国还有这么需要人的地方!好些事似乎都在等着郑本重的到来。预制钢筋,没人会。架五公里长的高压电线,绵阳县从来没人干过。有一条二百米长的输水管道,要把一根根钢管焊接起来,本地的电焊工不敢焊,已经决定运到绵县城去焊,然后再运回来。郑本重问施工员:“去好办,回来的路,那么长的钢管怎么运呢?”“计划用五辆卡车驮着它运回来。”"那得多少钱?”“算了一下,往返运费得一千元.”“别运了,我来焊!”

    电站工期很紧,只剩下三个月了。郑本重白天黑夜连轴干。好多事他自己也得查书、学习,还要带徒弟,还要订操作规程,还要讲课,当然,还得组织施工,自己干活,解决技术问题  五天五夜没睡觉,工人们都不忍了,跑来劝他:“郑师傅,你睡睡吧。你尽管放心,我们保证不出差错,照你说的干!”

    发电机已经装好,可是试运转时一开机就打坏齿轮,怎也不灵。罗应昌愁坏了。郑本重爬到下面去,和工人一起拆开了机器,坐下来琢磨。

    两个小时以后,他找到罗应昌,告诉他:“毛病找出来了。”按他的方案改成立式发电机,甩掉中间的传动部份,试试看──果然成功了。罗应昌抓住郑本重的手,不知怎么向他表示自己的感激,他知道郑本重还在担心他能不能干长,就对他说:

    “咱们一起合作下去好不好?这个水电站还是小意思,是为一个大电站打试探战。这边完了,咱们就转移。够咱们干几年的!”

    离开大学十年了,郑本重第一次用上了自己的专业,第一次感到人家把自己当成一个人。他很激动,还因为他的一个信念得到了充份的证实,因而更坚定了:“中国需要我。我对人民是有用的!”

    他望着罗应昌细长的、微微有些驼背的背影,心里默诵着“需要”、“有用”,“需要”、“有用”,觉得一股热泪涌进眼眶──他是在心的深处同蔑视、侮辱他的“第二种中国人”辩论呢。

    水电站竣工的日子临近了。有了几天空闲,郑本重决定回到新津去取粮票。

    回到新津,一进居委会大门,郑本重就听到一声怒吼。

    “你也太猖狂了!”街道上专职管理坏人的一个妇女,一见郑本重就拍起桌子:“你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吗?你违反‘公安六条’ ,长期流窜在外,都干了些什胶罪恶勾当,必须一一作出交代!”

    郑本重向她解释,并且说可以由他工作的单位证明,他并不是"流窜”,而是在工作。那女人哪里听得进去,命令他从此不得擅自离开新津县城,必须老老实实,不得乱说乱动。

    绵县水电站左等右等,不见郑本重回来。派人来找城关镇党委交涉两次,硬是不放。第三次,找到了县委主管经济的顾某人门上。顾某人以好大耐心听来人叙说了四十分钟,心里不住纳闷:一个臭不可闻的右派分子,他们干吗要这样金贵?再说,建不建水电站,早建晚建,又有什么大不了的?省水电局要在新津建个大型水电站,顾某人就始终没有多大兴趣,结果吹了,新津县不还是新津县吗?最后,顾某人轻声慢语地以一句话结束了这个话题:  “你们去找地区革委吧。他们批下来,我们就放。”

    来人心想:郑本重连个干部都不是,何劳地区来批?显然是个托辞。准是新津县另有任用,舍不得放吧。

    他全然想错了。郑本重在顾某人眼里是个“零”,正如水电站也是个“零”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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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ast update 01/18/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