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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和他的影子

(八)定情

    历史老人对于缠住它腿脚的人感到不耐烦的时候,往往并不高喊“滚开!”而是先把它嘲弄一番。这位老人的幽默感,在七十年代初期的中国又有所表现了。新津县先后自发地建成的两家小工厂都是同人民的住房有关的,是对“先生产后生活”而实际上不管生活、“先冶坡后治穷”而事实上不要窝和只生娃儿不造房的经济路线的嘲弄,因为它们的出现本身就是对管国家计划的人的不敬,等于宣称:对不起,老兄,我们自己干了。

    这种历史幽默也没有忽略小小人物郑本重的命运。它把延续了十六年的荒唐的梦魇又推到一个新的高度,造成一个哭笑不得的局面:郑本重是政治上的“贱民”,无论在建材机械厂或在砂砖厂,他都是不准参加任何会议、不给任何表扬和奖励.只许老老实实不准乱说乱动的人物,然而同时哪家工厂又都少不了他。这个矛盾原来是掩遮在工厂大门以内的,现在却摆到大街上来了。相距数百米的两家工厂,你拉过来,我拉过去,谁也不准对方抢走郑本重。最臭的臭老九怎么竟成了香饽饽呢?

    那位顾某人若对本县经济的发展多少有一点关心,对于解决日益膨胀的人口同二十年不见增长的住宅面积之间的矛盾有一点兴趣,他就会关注这两家已经逐渐引起省级机关注目的小工厂,他每年就会来看一看。那么,他就可能发现这个奇怪现象:一个戴着帽子的右派,为什么你争我抢呢?如果他认真过问一下,大约就会使新津县这个难得的人才提早五年重见天日。

    遗憾得很。关于建材机械厂,他顾某人早就说过:“都是些社会渣滓,不要理它!”对砂砖厂呢?他也有过经典性评价:

  “用砂子造砖?真是异想天开!不要理它!”

    历史的信号,就这样被轻轻放过了。然而历史老人又是很执搁的,就算郑本重不过是一粒灰尘、滴水吧,也得恢复它应有的位置。

    建材机械厂生产的制砖机,本来就是郑本重“偷”来的──先派了两批人出去学习,对方工厂保密。郑本重去看了看,在香烟盒上记了记,回来鼓捣来鼓捣去就弄成了。现在要改造它,加大它的压力,又得郑本重来。

    旧型砖机都是翻砂铸件,机件很大,必须由大机床加工,新津县没有这个条件。郑本重想:能不能用钢板做,然后用焊接办法组合到一起呢?

    这是一个大胆的设想。又是一个冒险。把那么大的部件焊接在一起,谁能保证它不变形?技术要求很高,谁敢说精密度能达到要求?

    然而这又是在新津县条件下唯一可行的办法。计算下来,这种机器可以比一般制砖机造价便宜三分之一。

    决定按郑本重的方案试制。时间要求很紧。每道工序,郑本重照例又都参加,和工人一起劳动。有时郑本重竟连续几天每天工作二十四小时。

    周跃华现在对于郑本重的处境,比他本人还要敏感。厂里不管谁,只要对话中一提到“眼镜”两字,她就会捕捉到上下文谈话的内容。她看到了省建材局对制砖机的重视,看到工人们把工厂发展的希望寄托在这台样机的试制成功上。但郑本重的地位并未见改善。郑本重借此机会重新拟出的规章制度,又一次被邓学民束之高阁。她心里为他不平,替他难过。她劝过他不必傻干,不要加那么多班。但是见他含笑不语,照干不误,她也不生气,反倒也来陪他一起加班。郑本重见她来了,又是一笑。周跃华半嗔半笑地说:“你这个人哪,没办法,你有感染力!”

    第二天,中午下了好大一场雨。天气骤然凉了下来。周跃华回家去加衣服,回来多带了一件雨衣,递给郑本重一件。下班后,他们一路回来──平时也常常一起走,郑本重把她送到离她家不远的十字路口。雨还在下,路很泥泞。他们并肩走着。沉默也是相互感染的。郑本重好像心事重重。周跃华不愿打断他的思路。后来还是郑本重开了口,同时放慢了步子:

    “我们在一起工作很久了,合作得很好。工作上生活上的事,我也很爱对你摆谈。……不过我又有些顾虑。这样下去……

    他说不下去了。他的声音有些异样,周跃华看看他的侧影,头发湿瀛瀛的,雨水从眼镜上淌下来。他表情很紧张。周跃华觉得心怦怦跳起来了,想听他说明白他的意思,又怕他说得太早。她也把步子放慢了。

    郑本重站下来,躬着腰,躲着雨衣滴下来的水滴,费力地要点燃一支烟。她很久未见他吸烟了。

    “我有几年不想,也不再打算考虑这个问题了。到今天,现在,我还拿不定该不该讲。每见到你,又不能不想。只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再拖下去不好了。”

    周跃华默默地听着,她什么也不想──她此刻没办法儿想,虽然她明明知道一件大事已经临头,也许几秒钟之内就要地作出决定……郑本重说,在感情上,他受过两次挫折。一次在学校,爱过一个姑娘,因为他出了事,吹了。再一次是来到新津以后,一位女医生等了他四年,他摘不掉帽子,又断了联系。他不想,也经受不了再来一次挫折。他现在不是急于得到爱情,而是想尽早弄清有没有可能……

    “我想过很多了。我很清醒──对自己,对可能带来的一切。所以,我绝不会失望,因为我不抱什么幻想。……你不要有一丝一毫勉强。我不过是想,可能不可能,都早一点定下来,对我对你都更好。”

    周跃华想起,他对她说过:“一个人能够经受的打击,我都受过了。”她真傻,那时竟没有想到这里面还包括爱情上的打击。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怎么可能没有这种事呢?……可是现在她怎么办?她的心上,不是没有掠过这类问题,有人还给她介绍过天津一个部队上的人,通过两次信呢。她还不懂爱情是什么东西,没有经验过。但是她确是愿意和郑本重在一起,她佩服他、同情他,怜悯他、又觉得一旦有事可以依赖他……难道这就是爱情?

    这姑娘想了几秒钟。她是用心,而不是用头脑想的。这几秒钟里,心头上只有这个人──他的神采风度,他的经历、为人和他的知识,他整个儿人在她心的天秤上站立了一刹那,至于他会给他带来什么或带不来什么,无论是闪光诱人或灰暗不祥的,在她心连飘也没有飘过。这时,临街的什么人家的挂钟敲起了时辰,一下,两下,三下……周跃华像是自言自语,轻声说:  

    “那就定了吧。”

    “什么?你说什么?”

    “你放心。我跟你在一起。”

    “真的?”

    “真的。”

    郑本重站住了。他拉过周跃华的双手,使劲揉着,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两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一个兴奋得要发狂,另一个羞涩之中还有几分惊恐。雨水顺着四只雨衣袖子流下来,汇合到一起……

    在十字路口分手后,周跃华又起了疑念:这就是恋爱吗?别人家恋爱,总要说几句恋言蜜语。我听也没听过,就定了终身。

    直到入睡,她一次也没有想到郑本重的政治情况和由此必然发生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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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ast update 01/18/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