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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和他的影子

(九)高价、苦味的幸福

    谁说我们祖国通讯事业落后,信息传递太慢?谁说我们的干部不关心人们的幸福?郑本重和周跃华这次谈话的第二天,砂砖厂的党支部书记T就把郑本重找去──这回不是上级对下级、领导干部对右派分子的训话,而是私人建议性质,她说:“郑本重,你可不许乱缠着周跃华呀!”

    另一位书记,姓李的,把女方找了去,语重心长地劝告:“你可要慎重考虑哟!这可是开不得玩笑的哟!”

    一九七三─七四年是什么年代?“幸福”和爱情早已列入修正王义词典,至于“个人幸福”,从概念到实体,已在“兴无灭资”,“突出政治”’“继续革命”的不断冲击中化为灰烬了。所以,一个小女子周跃华居然与一个右派私订终身,这件事情在几十个小时之内轰动新津县城,引起男女老少的关注,也是并不费解的。

    周跃华的老同学,新同事,童年的朋友,远房的亲戚,提出忠告,劝阻,警戒,责难。归根结底,意思是一个:你是怎么搞的,跟一个大右派恋爱啦?他还此你大十一岁!你可不要受蒙蔽呀,别叫他的甜言蜜语弄昏了头啊!

    王宝钏委身薛平贵,英王爱德华二世“不要江山要美人”,美国白人女郎下嫁黑人,在历史上引起的风波也不过如此吧?当然,假如人们知道几十年间地主富农家庭除非易子女而嫁,就只能使子女抱独身主义,对于我们祖国特有的这种社会现像也就不会奇怪了。

    正如我们的文学评论家说的:在我们社会主义社会中,怎么可能有不幸的爱情和没有爱情的婚姻呢!用焊接方法组合制砖机成功,立即引起四川省建筑材料工业局的注目。他们早已想过采用这种方法,但屡试不成。派来新津的那位工程师,在路上还不相信这台制砖机在质量上能过关。到现场一看,信了。于是决定在新津县召开全省推广新型制砖机的现场会,并且把成批生产的任务交给了新津县城关镇的建材机械厂。

    这一决定不要紧,倒给新津县出了个大问题:由哪一个人在现场会上发言,介绍经验呢?这本来应该是不言而喻的事,但郑本重却丝毫不抱这个野心。他早已听从了命运的安排:他动脑筋他出力,成功的果实──从物质到荣誉都属于高贵的人。但麻烦出在省建材局指名非叫郑本重出场不可。他本人识相,再三推辞,也不中用。事情还没定下来呢,派出所所长就发表宣言了:   

  “这像什么话?这个右派分子未免太猖狂了!一个专政对象竟然要参加省里的会,他也太能干了!”

    其实郑本重此时关心的根本不是他的荣誉得失问题。他盼望──比十五年来任何一年都更深切地盼望──一九七三年年底能给他摘掉右派帽子。他暗暗希望在婚礼上他能够以不愧于新娘的身份出现。现在,他的荣辱祸福已不再是他一个人的问题而必然要波及另一个人了。只要解除他身上耻辱标记的那一天不到来,结束他十五年屈辱生活的那一天不到来,他觉得自己在道义上就没有权利同周跃华结婚。

    他今年信心也此以往多了一些。他为建成砂砖厂日日夜夜付出的心血和精力,在自制五大件设备中为国家节省下的数以万计的资金,改造制样机给建材机械厂和新津县带来的利益──这一切都是铁一样的物质现实,城关镇和县级领导不会看不见吧?何况,他郑本重这十几年的表现也是经得起检查的。

    郑本重盼望着。十一月过去,十二月到来了。十二月上旬、中旬过去了,下旬到来了。郑本重等待着……

    可惜,他听不到城关镇党委机关里两个人的一席对话。

    城关镇党委书记:“郑本重,这人仍然很骄傲。听说还很歪。给他摘掉帽子,他岂不是要更骄傲,更歪了?”

    县委统战部长:“他十几年表现不错。今年的贡献很突出。这两个厂,他都起了很大作用。”

    城关镇党委书记:“哼!什么贡献!不就是参观了一下制砖机吗!”

    县委统战部长(气愤地):“你去参观一下试试!”

    结果是:郑本重不能摘帽。他必须继续“赎罪”。他必须带着镣铐举行婚礼。郑本重为他一九五七年的真诚和天真已经付出了十五年青春岁月,这还不够。他先是用痴醉的、后来又用清醒的头去撞击那多年的那扇通往正常人(仅仅是个正常人呀)生活的大门,这扇门今年依然纹丝不动,闭得紧紧。政治囚禁,精神凌辱和个人生活的不幸必须继续下去。

    祖国啊,你绝不是这样冷酷,这样不公正的。那些以你的名义败坏你的声誉,伤害你的肌体,戕害你的子女的人,究竟是什么人?你还要忍耐多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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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ast update 01/18/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