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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诉你一个秘密 ——(五)最可爱的人

    中国这二十年的历史带来的进步,是人们不那么盲目随从,能够自己判断是非了。

    杨玉辰有一句名言:“他们把事情干的太绝了,能把哑巴都逼得说出话来!”

    刘金海,就是他们逼出来的一个。你看他那个模样──黑黑的脸盘上老是留着一丝戆笑;一笑大发了,就露出两排被烟叶薰黄了的牙齿,能够看出他是个老实厚道、再“好说话儿”不过的人,根本不是个打官司告状的坯子。他在老家农村里就是当会计的。“盲流”到东北,还是当会计,做事情也像记账一样,稳稳当当,有板有眼。性格的另一个特点,是“倔”,就不好办了。

    业务上,他是个能手,也是靠天天晚上在灯底下学出来的。也许就因为他太喜欢会计工作又太认真了,他把账目的真实、精确看成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这就把他卷入了矛盾的旋涡。

    油米厂的食堂,用不花钱的饲料养猪,小克郎一长长到三四百斤一头,可是头头还都赔钱,这不邪门儿了吗?这个食堂,最多也就十几个人吃饭,可是一亏就是好几万元,这不是向会计工作挑战吗?一查,就查到厂长袁福头上了。食堂的猪场就像给他家办的:他可以随意来牵走一百多斤重的猪,出了毛病还牵回来再换一个。上行下效。那老蔡,一家七口,初来时穷得叮儿当儿的,现在每顿饭没有好酒和四个菜他就不吃。刘金海干工作不怕事多,管的帐一多,就发现这福利仓库就像个大漏斗.国家财富哗哗往外流……

    他最初想到的,还是自己的责任问题。当初考会计的时候有一道题问的就是会计的职责,他记得很牢:不和违反财经制度的行为作斗争,会计就和违法乱纪者同罪。于是,他就去找袁福,好言相劝:“你那猪,还是把钱交了吧,不然查到你也不好。我作会计的也不能替你隐瞒。”想不到那厂长把眼睛一白楞,说:“不要紧,出了事我负责!”刘金海那个“大橛子”劲儿上来了:“你负啥责!厂长带头这么干,还搞他妈什么经济核算!”

    这一“橛”  ,就把一级工资给“橛”没了。他刘金海在全粮食局会计考试中名列第二,大部份季度都是先进工作者,这次百分之四十的人提工资,群众讨论三榜都题了名,为什么给拨拉下来?这不是欺负人吗?他一层层往上告,人家根本不听他的。这一“告”,又把领导给得罪了。刘金海还不思悔改,继续往前闯。开职工代表会议,需要作个财务报告,本来是股长的事,也是袁福轻敌,让刘金海上台了。他呢,一上去就把食堂的事给抖落出来了:食堂帐目亏损一万四:养猪一项就赔了七千多。袁福等人赶忙制止:这个不必说!可是代表们兴趣大,非叫刘金海说完不可。这就捅了马蜂窝。打击报复又升了级,撵他走。可是,时代毕竟变了。刘金海不走,他们也毫无办法。没强行停止他工作,没扣发他工资,更没送他去“劳改” 

    刘金海比杨玉辰幸运得多,他从没有感到过孤立。中国这二十年的历史带来的进步,是人们不那么盲目随从,能够自己判断是非了。在福利粮库,像刘金海一样心疼粮食,关心国家命运,因而痛恨那些败家子干部的人还有很多。看大门的警卫告诉他什么人、在谁的指使下偷运走多少粮食、豆油和木料,搬运工人告诉他自己某一天运出了多少霉烂的粮食,车间里的工人说某个星期一连烧坏了五台电动机,各个单位的会计和出纳则把各种营私舞弊在帐目上留下的罪证向他展示出来。足足有几十个人,一方面不断向他透露信息,同时往他的动力锅炉里投放燃料。

    当然,也少不了向那个锅炉里浇水的人。“你跟那杨玉辰一块儿扯个啥?他都闹二十年了,没弄出个什么酸甜!”刘金海咧嘴一笑,说:“现在不一样了──党中央提倡我们和坏人斗,这是一;第二呢,坏人也此二十年前蝎虎多了。不斗,这国家不完了?”  “别跟杨玉辰瞎掺和了,他手里那些材料都是虚的。”刘金诲又乐了:“那怕啥?我这里可都是实的呀,我们两个在一块儿,正好虚实结合嘛!”

    刘金海老是泯着嘴儿笑,不认识他的人还当他小日子过得不赖昵。他前院儿的邻居,劳动模范朱XX,大春天就吃不完各种细菜,豆角儿都晒成乾儿留着冬天吃。老刘家呢,一年也吃不起一顿豆角儿,全家人就靠一缸大酱下饭,多亏他妻子的娘家亲戚,不然餐桌上就可能一年不见绿。可是刘金海和他妻子白玉芝并不羡慕那位劳模,知道那人是靠昧着良心替领导隐瞒粮库里的严重问题得到赏识和入了伙,才过上好日子的。一到外边下雨,刘金海晚上就得趴在炕沿上观察地上的水势,过一会儿就得爬起来拿盆子往外头舀一阵子水.不然,那水就能涨到炕上来。这也是那位劳模享受不到的乐趣。

    他在日记上管媳妇白玉芝叫“爱妻”,那的确是一位可爱的贤妻,对于刘金海不肯同流合污、不拿良心做交易从没有发过一句怨言,还常常给他鼓劲儿呢。常说:“宁肯受气吃亏,也不能拍他们马屁!比这苦的日子,咱们也不是没过过。咱们不跟别人此,跟旧社会比,不是还没要饭逃荒吗?党中央要是听得进去咱们的话呢,再受点罪也值得。要是听不见,还让那些混蛋当家主事,就算咱们这一辈子活该倒霉,也没啥了不起!”别看是个妇道人家,人家在农村也是共青团员,当过妇女主任,比丈夫主意还多,因而时常进行一些指导:“你岈,狗戴帽子你都当是好人!往后看人,得看他背后怎么议论别人,当你面儿哪有不说好话的!”刘金海点头称是,满心佩服,说:“你真是我的好参谋!”这时,爱妻便往往会递过一句酸不溜丢的话来:  “哼,谁让我摊上个好丈夫来呢,全家跟你沾光!”又怕丈夫难过,赶忙追加一句:“那能怪你吗?反正咱们没做亏心事,对得起中国人!”

    白玉芝心里也憋着一口气。粮库和附属单位用人,得优先录用职王家属。白玉芝在酒厂工作过一段时间,精明强悍,眼明心细,出酒率此别人高。也因为眼明心细,她发现了酒厂厂长带头偷酒──弄个塑料管儿通到盛酒的大木箱里,下头用塑料桶接着。还没等她揭发呢,不清不白地把她的工作给停了。明摆着呢,是为了打击刘金海──宁肯去农村招临时工,也不能让你家增加收入!白玉芝是个有骨气的女人,从不叫苦,还要把孩子收拾得乾乾净净整整齐齐的,不露一点寒酸。有难处,全瞒着丈夫;借钱借粮的事一概不让他知道。

    杨玉辰头次到他们家来的时候.白玉芝还特地到街里买了几条刀鱼。见她把米口袋抖落光了,老杨心裹很是难受。白玉芝一边做饭,一边说:“杨大哥,现在看来老实人吃不着香,吃亏的事倒包了。你按政策办事,人家就把你当眼中钉。都这么胡来,还能叫共产党吗?照这样发展下去,这个国家不完了吗!”这最后一句话,也是他们夫妇间常说的。往往是在晚间,他们望着熟睡的两个孩子,说起这个话题。酣睡着的孩子,显得特别可爱。孩子出息得很好,一男一女,又漂亮,又健壮,学习成绩也好。可是国家要是叫那些败家子儿给踢荡完了,这些孩子将来还不是遭罪呀?

    刘金海到杨玉辰家里的次数更多些。老哥儿俩一见面,杨玉辰就特别兴奋,把历年来写的材料抱出来,在地上摊开,挑选这回用得着的数字。刘金海呢,慢条斯埋地掏出他的小本子,把近几天收集到的新材料一笔笔念给杨大哥听。然后,两人就研究给北京的第二百几十几封信怎么写。张凤兰呢,一边在外屋下面条,一边侧耳细听男人们的讨论。老杨总是太兴奋.教她不放心。这不,方才他放着自己面前的茶不喝,把客人的杯子端过来喝了。昨天他明明要叫女儿,却不断喊儿子的名儿。他的神经分明有些不正常了。一想到这儿,老杨在大街上被孩子们追打,老杨出狱那天她用最后一点钱给他买的那件褂子被人一把撕破,老杨十冬腊月穿着露脚趾头的破鞋去北京告状……一幕幕悲惨的情景就又在她眼前出现了。凤兰强忍住眼泪,想使自己从一个矛盾中解脱出来:她不愿意老杨看那些材料,希望他跟自己多活几年(他这一辈子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右派”的问题平了反,孩子也大了.这两年日子才稍微舒心一点),可是她又知道老杨的命根子就在他二十年来为之豁出一切的那场斗争里。不让他干,他就发呆了,他就像没了魂儿似的,那也活不长啊……

    两人核计完或者写完又一封信,刘金海这才到马路上去找车,有时要等一两个小时才能搭上一趟车。不管怎么晚,他非得赶回去不可,因为第二天早上他一定得准时上班。让那些反对他的人找不出一点岔子,是一件乐事。他刘金海敢当着全体职工的面儿叫号儿:“不是要整我吗?去查嘛!看我拿过公家一捆草没有!”一身清白.毫无贪图,不依附于任何人,是他的骄傲,叫那些人站出来跟他比一比!
 
 

0.前言 | 1.劣胜优败 | 2.不祥的“体系” | 3.“左”派忽然右了 | 4.艰难的搏斗 | 5.最可爱的人 | 6.一旦他们强大起来 | 7.还有几片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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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ast update 01/15/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