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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诉你一个秘密 ——(一)劣胜优败

    干啥啥不行,官儿还得让他当,那官儿还不能太小,还得不断往上升。

    双鸭山的地理位置确是有点特别。它位于我国东北三省的东北角,是那个方向上的最末一个城市。从北京去,要换乘两次火车。它看到“人民日报”也要晚上两三天。

     “这里太闭塞了,”一位年轻的同志告诉我。  “这里的人,你看吧,有点木各章的。”木者.  “木然”之意也。

    所以,我在这里所写的事,也都带有一定的特殊性,在我国很多地区是见不到的。

    日本出现了一家“无人工厂”  ,零件的制造、装配和产品质量的检验,一概靠机械和仪器进行。双鸭山呢,它的有些情况,有时会使你产生一个感觉:这儿是不是一个无人管理的城市呢?

    三江平原上每年生产的粮食,双鸭山是一个集散地。当黑龙江的粮食养不活它的两千多万人口时。一部份外来粮食也在这里储存。这样,粮囤就很多了。但是,尽管我们已经有了些粮食保管的技术和制度,这里的粮食却常常霉烂变质。几百吨上千吨的玉米碴子,说发霉就发霉了。小麦呢,说发芽就发芽了。没发霉、发芽的粮食呢,又常常在加工车间的水坑里泡着。工程师庞炳权设计的全风动现代化面粉加工厂,被拆来改去弄得乱七八糟,以致出粉率年年亏损,质量也低劣不堪。双鸭山人爱吃玉米喳子,一个人每月却只能分配到二斤,你以为是缺货吧?其实大批的碴子正在粮囤里发烧呢。进来的是上好的小麦,拿到市民餐桌上的,却是又黑又牙碜或者“芽麦”制成的胶黏胶黏的馒头。双鸭山人吃带霉味和带致癌物质黄曲霉素的粮食,盖有年矣。

    这个城市,发展工业的条件本来很好。头一个,不存在能源问题,煤矿就在旁边.工厂不必因停电而“开三停四”。再一个,它是新兴城市,旧工业改造的负担不重。可是地方工业如何呢?一轻局的厂子大部份是半死不活、摇摇晃晃的,有的已经黄了,有的眼看没治了。电子工业不行,机械工业也就靠个平口钳子和手动葫芦。年年亏损。一九八三年上半年工业增长速度是百分之二,还靠的是社队企业。一位物资局的同志说:“照这样下去,翻两番得等到哪一年呀?”

    “无人管理的城市”?当然不是。主事的人自然有的是。不过你会觉得这里的主人好像心不在焉,又像是随心所欲,办事没个章法,甚至像一个乖僻成性的人,故意把事情搞乱、搞糟、搞垮……

    是不是人手不够,顾不过来呢?这几年光是局处极干部就提拔了五六百人,吃“皇粮”的人不可谓不多了。也许,问题出在人的素质上。

    这里的语言中有一个词汇,叫“大白给”  ,专指那些干什么都砸锅,废物,白给,免费赠送也没人肯要的人。人家说,粮食局有个名叫李俊川的,就是个“大白给”。他在油米厂干过,不行;调到尖山区粮管所,还是啥也干不了;后来叫他去领导面粉加工厂,又搞的稀里哗啦。没法儿,又弄到工会去担负领导职务去了。干啥啥不行,官儿还得让他当,那官儿还不能太小,还得不断往上升。现在李俊川是副局级干部了。

    可是你也不要以为“大白给”就没有一技之长。想当年“文化大革命”  ,把人关起来动肉刑的时候,李俊川可绝对不是个“大白给”。把人捆起来了,脑袋套上麻袋了,几时动手呢?得看李俊川的信号。他若是倒背着手走出去,那就是说:夥计们,可以“进行”了。这时,猫在窗外的指挥者就能听到室内奏出最动人心弦的音乐了。人打完了,不招供,还得来点软的,这时李俊川又进来了。那人头上的麻袋也摘下来了,这回李俊川的表情全然不同了,他赶忙上去慰问,陪着笑脸说:“这是怎么搞的!只怪大哥我来晚了一步,叫老弟遭罪了!”

    “大白给”在另一方面也不“白给”。有个马XX,大字不识一斗,在粮食局财务科当科员还不过瘾,提拔到北山粮管所当所长去了。这个粮管所下头有八家粮店,年年都得维修。

    XX把这些工程统统包给一个名叫戴宝山的黑包工队队长去干。那姓戴的也大方,一上来就甩给马所长五百元人民币作见面礼。接着,就大干起来。这个包工队是轻装型的,自己啥设备也没有,全用“大白给”的。把盛挂面的箱子拿来当灰槽,连铁锹都得由粮管所“大白给”。一项工程需要多少料、多少工也不列个表,由戴宝山随便要.马随便给。花两万元就能完成的工程,他要了四万七千多元。八个粮店,也就是把屋顶的瓦串一串,一百元都用不了,那戴宝山他敢要八百五十元!

    照这么说,双鸭山就没有能人了吗?怎么老叫“大白给”当家呢?

    怎么没有能人!每天看着马“白给”戴宝山乾着急的那个李世宏,就是个能人。他眼睛看着,见国家白花花的银子从姓马的手里往姓戴的口袋裹流,心里是急如火燎呀,可是他毫无办法,因为人家马是粮管所的一把手,而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股长,凡事得听人家的。

    李世宏若能总结人生的教训,他也就不去看那令他激动和忧虑的白花花的银子的流向了。那教训是够惨痛的了。可以说,人世间的不幸和痛苦,除了死于非命这一条,他都尝过了。

    他是我到双鸭山后最早访问的几位同志之一,看眼睛,他很年轻。然而从他的眼光和表情里可以看到,他在谈话的同时,还克制着某种肉体疼痛的袭击。从尖削的双肩和憔悴的神色看,他似乎未老先衰了。过一会儿我就明白了,原来这一切都是一场灾难和肉体受到的非人残害留下的痕迹。

    “文革”起,李世宏属于粮食局的“楼下派”  ,即各业务科人员的一派;“楼上派”则是政工人员,当时的局、科长大都站在他们一边,组织科科长银海江是幕后操纵者。李世宏不仅精于计划统计业务,还能言善辩,对方驳不倒他;又能书善画.一张讽刺画激怒了对立派,被抓进福利屯粮库整夜地非刑拷打,遍体鳞伤,又不许医治。有的伤口刚刚结痂,便有一个名叫薛才的坏人专门来揭去疮痂,以此取乐。结果,他身上的肌肉和移位的筋黏合到一起,神经断裂,造成终生不冶的病痛。他的腿萎缩了,步履艰难,上楼梯和上公共汽车都得爬。成天腰疼。由于神经和血管被破坏,失去正常感觉;炕头热得烫手,他坐上去觉得冰凉。坐骨神经疼痛直到耻骨,性机能已全部丧失。他犯了什么罪呢?什么坏事也没干过。他还有功呢。天下大乱那几年,双鸭山市民口粮的供应一点也没耽误,他李世宏就有一功;而那些年煤矿生产没有停顿,又和粮食始终维持着正常供应是分不开的。他的唯一过错就是性子强,不屈服于压力,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了,他还是口口声声喊:“毛主席,我是跟着您革命的呀!”不肯说假话,不肯出卖自己的同志。

    李世宏的身世简直可以说是“文革”劫后幸存者的一个标本,对于那场灾害及其制造者的一个活的控诉。这一点,“四人帮”垮台以后坐在局党委书记办公室里的银海江也看得一清二楚,便打定主意“决不能叫这小子翻身!”不仅不能给他平反、向他认错,连“公伤”也不能给他算!

    那银海江,则是另一种人的标本。这两种人的分化,得从二十几年前说起。佟有祥,论年纪此李世宏大不了几岁。论政冶经历,却称得上是李世宏的长辈了。因为他遭到第一次打击时,是一九五七年。

    那时候,佟有祥是粮食局办公室主任,刚刚入党,正是春风得意之时。反右派斗争中,刚出校门不久的化验员张喜春被打成反革命,原因是他把一批稻米的等级搞错了。佟有祥想不到秉公直言会成为一种罪行。便起来为张喜春辩护说:  “我看是重了。他年轻,缺乏经验,技术也不够熟练。其实,按化验员手册来要求,也没错到哪儿去,只不过是早籼与晚籼之别而已。我看不能说是有意破坏。”几句话,把一个预备党员给丢了。他不服,在支部会上行政会上为自己辩护,有什么用?

    也可以说是历史的一个嘲弄吧,张喜春被打成反革命,后来又补定一个右派,还因为他有一些“反党言论”。他看不起业务上没能耐的人,给一些干部起了些绰号:“大白薯”,“大黑瞎子”(狗熊),“大白给”。而正是自从他关进监狱那时起,“大白给”却一天比一天吃香了。

    佟有祥看不清形势,偏往狭路上走,受处分以后发奋工作,把更多的力量使到钻研业务和技术上去了。“大白给”越排挤他,他干得越起劲,一九五九──一九六O年期间,他创造出一台自动无人售粮机,在全国展览会上得到很高评价。尽管他离右派和反革命还有好长一段距离呢(谁知道他档案中是不是写了一条“中右,控制使用”呢) ,可是已经失去了受表彰和奖励的资格,于是“技术能手”的称号就只能叫粮食局一位副同长给“代理”了。佟有祥偏偏不计较这些,心里还乐滋滋的。别人提级,不给他提,他也不在乎,还不肯改邪归“政”,仍使劲儿攻业务。其后二十多年他命运不济,只怪他执迷不悟,另一条路明明白白摆在那里,谁让你不走呢!

    粮食局的两颗明星,就是从一九五七年那个值得纪念的夏天冉冉升起来的。几年前还是个搬运工人的银海江,那时是反右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后来成为他亲密战友的段连喜,那时候就是他的助手。就在段连喜天天晚上哼着小调儿给一个又一个“右派分子”写定性材料的时候,实践中的政冶学和人学发展起来了。银海江就是这一学派的专家。

    他的眼睛同时看着你的左边和右边,你会以为他没有看你,其实他始终注视着你呢,就是你不在场的时候,他也在琢磨着你呢。十几年来粮食局换了几任局长和党委书记?唯有他银海江牢牢地留在这裹,并且稳步上升。这就因为他是个思维型人物,少言寡语,走路低个头,老是在思索、研究和总结着人以及人和人的关系,心里的道道儿就这么层出不穷。

    银海江是颇有“才气”的。他从不自己出面整人。明明整了你,还能让你感激他。表面看去,他确像个古朴厚道,又很有修养的老干部。随着他在政冶学和人学方面逐步走向成熟,他能够使一任又一任粮食局长不得不离开那个岗位;能够使科长们逐渐都成为或换上自己的心腹;能够使党员们在会上讲的话和私下说的话全然两样;能够使几个月的整党试点根本触动不着,甚至不了解他经营多年的那个体系。

    那佟有祥呢,一九五七年以后政冶上却老不成熟。不看风朝哪边吹,不想舵该怎么使。除了“白专”以外,当四周一片喜歌时,还常唱反调,说粮食工作有这个缺点、那个问题的,看不见领导人不悦的脸色,不懂得不当“驯服工具”的可怕下场……

    一九六六年,第二次浪潮到来了。

    这时候,银海江已经是掌管人事大权的粮食局组织科科长,段连喜是保卫科干事。九年来,他们积累了不少政冶斗争经验,现在,大显身手的历史良机到来了。

    “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以银海江为代表的那股力量同以佟有祥和李世宏为代表的力量之间,优劣高低就看得很明显了。“楼上派”把夺权步骤都研究妥当了,佟有祥和李世宏还在琢磨:到底什么人才算走资派呢?粮食局该不该夺权呢?“楼上派”已经把干部和粮库工人组织成一支杀伤力极强的队伍,准备好囚室和刑具,训练好一批打手了;“楼下派”还在忙于粮食的调配、加工和运输、供应,用一点业余时间写几张摆事实讲道理的大字报,准备辩论会的发言稿呢……

    十七年以后,我望着坐在我对面的佟有祥,听他叙述自己的生平时,心中不禁感慨万千!他生就一副魁梧的身材,仪表堂堂,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仍然显得有几分天真。当他说“李世宏为人正派,精通业务,又勤奋刻苦,一个人能顶他们十个”的时候,我心想:你佟有祥何尝不也是以一当十呢!然而你们却天然地斗不过银海江们和段连喜们。这是为什么呢?

    银海江式的人物同佟有祥式人物之间的竞技,从一开始就是不平等的。即使把一方掌权而另一方无权这一点抛开不论,也仍然是不平等的竞技,因为对方完全不遵守竞赛规则。踢足球他动手,打篮球他使脚;你同他个人决斗,他的同夥从一旁放冷枪,这怎么取胜得了呢

 
 

0.前言 | 1.劣胜优败 | 2.不祥的“体系” | 3.“左”派忽然右了 | 4.艰难的搏斗 | 5.最可爱的人 | 6.一旦他们强大起来 | 7.还有几片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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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ast update 01/15/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