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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妖之间

(十一)喜中之忧

一九七八年,宾县开展“双打”运动。八月一日第一个贴出揭发王守信贪污罪行的大字报的,又是那个刘长春!

八月五日,县委工作队进驻燃料公司。应该说,这一次县委是下了决心的。这场战斗取得了胜利,但是也暴露了问题。

共产党的县委向它领导的一个企业派出工作队,清查那里的问题,而这个工作队竟得不到那里党组织的支持!自始至终没有任何一个共产党员向工作队揭发王守信的问题。

队长顾卓,是一位精明强干的好同志,他和许多队员废寝忘食,作出了最大的努力。但在三个月的时间里,仍然得不到确凿的材料证明王守信是个贪污犯。

顾卓同志承认,在此期间向工作队提供了有价值的重要情报的,还是那个刘长春。此人也是唯一一个自己主动把情报送上门来的人。他十分兴奋地对顾卓说:

“王守信的老窝在白石(后来果然在白石营业部查获了藏匿几十万元赃款的黑金库)。她把国营煤冒充小窑煤加价。我敢拿我的脑袋担保,她准有贪污!我看她还兴许是全国最大的贪污犯呢。” 

“扯淡呢!”顾卓不以为然地想道。事实证明刘长春句句都说对了。

刘长春下面的话,又呛了顾卓的肺管子。

“我这话,可是跟关书记和省、地领导都说了。你要是整不明白,吃不了可得兜着走,我要告你去!”

刘长春不怕得罪人的老毛病,激恼了顾卓:“我还巴不得你去找县委说说,把我换下来呢!你当这是美差呀?”

顾卓记得刘长春说过一句话;“整不倒王守信,我死不暝目!”他想,怎么能这样说话呢?这不是个人怨恨吗?!他没有怀疑一下自己:对於邪恶势力,为什么就不许有点个人怨恨呢?刘长春是被王守信所代表的社会势力害得家破人亡啊。难道白毛女就不能恨恨黄世仁吗?燃料公司那些党员对於王守信倒是没有个人怨恨,但是他们连“公共”怨恨也没有呀……

这也不能怪顾卓同志。多年来流行一种思想,就是把个人同集体截然分开并且对立起来,有多少正当合理、甚至美好崇高的个人意愿、感情、志趣被当做“个人主义”给扔在脚下践踏啊……

对於刘长春的各种偏见,使工作队没有认真对待刘长春提供的重要情报。遭到同样忽视的另一个重要情报,是八月二十八日鸟河公社松江大队的农民写给“县委关书记亲收”的一封信。那封信里向县委提供了王守信的十九个重大疑点,条条确凿有据。而且,十九条的第一条就和刘长春不谋而合,也指出了“小窑煤”加价是王守信贪污的主要途径。既指明问题所在,还给县委提供了具体线索,出了如何着手清查的主意。

这封信,工作队似乎并未看到,或者未予理会。不然,他们何必在九、十两个月里继续“吃不好,睡不好,十分恼火”,既搞不清王守信到底有无贪污,又担心在王守信身上再搞一个错案,“将来还得给她平反,太可惨”呢?他们只须直捣白石,对马占清、孙锡印加以审讯,打开缺口,就不难破案了。

工作队工作中暴露出来的问题,也就是县委的问题,那就是:脱离了人民,因而也脱离了实际。把这个问题暴露到令人好笑程度的,是对於商业科科长赵玉的态度。工作队下点以后,曾作为重要线索,去向赵玉了解王守信的问题。赵玉同王守信的关系旱已不是秘密了:此人一九六九年被杨政委任命为商业局党委第一把手,王守信是第二把手。他扣压群众对王守信的检举信,不查不问;王守信把一大批职工赶出燃料公司,他给撑腰。又是他,在商业局千人职工大会上表扬王守信“对企业管得严,歪风邪气刹得狠,撕司机的驾驶证撕得好!”

一九七六年,赵玉在鸟河公社搞路线教育,住在白石营业部。公社干部,白石的工人和附近社员纷纷向他揭发王守信,马占清横行霸道,挥霍浪费,抬高煤价,财经制度混乱等问题,他横加压制,还威胁说:“老王太太可不是好惹的!你们别自找苦吃!”

一九七七年商业科党委整风,药材公司工人史怀亮写了四张揭发王守信的大字报,涉及要害问题。赵玉不许张贴。

刘长春贴出揭发王守信的大字报后,赵玉幸灾乐祸地说:“刘长春这小子真出息了。五十万人口,就他跳出来了,早晚也得自找苦吃!”史怀亮写大字报支持刘长春。赵玉就向进驻药材公司的工作队下话,大会小会围攻十余次,想把史怀亮打成反革命。

就在赵玉指使药材公司的工作队要把史怀亮打成反革命之时,燃料公司的工作队去向赵玉调查王守信的犯罪情况,这不滑稽吗?

滑稽的事多着呢。共产党的县委向燃料公司派出工作队清查王守信的问题,而共产党的干部同时又在那里拆县委和工作队的台,这一个去向王守信透露,她是这次运动的重点,让她小心。那个去找她订立攻守同盟。第三个去和王守信策划,如何逃避可能遭受的打击。请看县革委农业办主任于一九七八年八月工作队进驻前五天在燃料公司和王守信的一段对话:

“我来没别的意思,你这儿要进工作队了。你们这儿是重点,要坐住板凳……我怕我给你批麻饼、我又分了一部分麻饼那事犯了……”

“不能。这是正常关系。……你能不能叫刘××到这儿来当工作队长?”

“我是管农业的,说不上话呀。”

“要是派个女的来,我贪黑起早地,能把她弄垮了。你能不能想办法弄个女的来?”

“你不要挑人了。谁来都比郇洪军强,那老头去年把我整得好苦,孟××这人比较好,稳重……。刘长春有一天去我家,想借我这支笔整你,我没干。”

过了两天,这人还是去找刘××了:“你分到哪儿去了?要是没分,来燃料公司得了!”

唉,关系,这都是那个魔力无穷的关系呀!

破案过程,特别是后来动员几百人追赃、起赃的过程,是紧张而曲折的。可惜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说,不能满足读者。

那更重要的就是,周禄向工作队坦白交待他和王守信共同贪污的事情以后,要求工作队保护,对顾卓说.

“对我的安全,你们可得负责。她要是知道我交代了,非把我杀死不可。……她要是三更半夜到我家叫门,抠我窝子可怎么办?”

孙锡印交代罪行以后,工作队当晚就派人把他看起来了。他乐呵呵地,巴不得把他圈起来,原来也是怕王守信整死他,希望得到保护。

刘长春的情况不同,但也有好心的人特地来劝他:“往后你黑天出门,可小心点。王守信恨死了你,出一万块钱要你一条命,她也愿意干。”

甚至记者和科研人员,来了解宾县和王守信情况的,走的时候也有人来打招呼:“下回再来,你可得注意自己的人身安全哪。别看王守信给关起来了,宾县的情况复杂着呢。”

宾县的情况,的确很复杂。

怎能不复杂呢?王守信一案,关起来的十个人,都是中国共产党党员。

前任宾县县委书记,那个以“狡猾”闻名的亲家,愿意替王守信窝藏赃款。后来又给王守信出主意:“弄个大坛子,把钱放在底下,上头摆点别的东西。尽量埋得深点……”

复杂的又岂止是宾县呢,王守信的大儿子刘志民在哈尔滨受松花江地委审查,贪污罪行已经明显,那些过去为他和他老婆的工作调动、从档案中抽出罪行材料等事效过劳(当然得了不少报酬)的“哥儿们”,仍然一如既往地帮忙。刘志民受“审查”期间,可以跟自由的时候一样大吃大喝,看守人员可以陪他下棋打扑克解闷儿,他还可以乘坐小汽车跑到一百多里外的阿城县去和同夥订立攻守同盟……

王守信贪污案是被破获了。但是,使王守信得以存在和发展的那些社会条件,又有多少变化呢?不是还有大大小小的王守信在各个角落继续蛀蚀社会主义,继续腐蚀着党的肌体而又受不到惩罚吗?

人们啊,要警惕!现在还不是欢呼胜利的时候……

 一九七九年八月    吉林─沈阳

作者附注:由於读者可以理解的原因.本文对於一些人物的姓名作了更动。

①“巴篱子”,是俄语“警察局”一词的误读和误解,东北人以此词表示监狱。

②这里的“揍”  (实际读作“揍儿”)只取其音,是“做”字的变音。在东北话中,表示性交、受孕和生产全过程。“没好揍”,意思是“不是好种”或“杂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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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ast update 01/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