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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妖之间

七)“全面专政”

一九七五年年初,十冬腊月,王守信和工人一起进山,上高楞拉木头。进山时车里装的是猪肉、白酒、香烟、肥皂。每到一个卡子,老王太太进去交涉,外边就大送其礼──都是平常见不到的东西啊。有的卡子,老王太太一进去,就把旅行袋往桌上一摭,又慷慨又亲热地说:

“不是说你们这儿缺电池吗?这回连电棒儿都送来了,配套成龙!”

到山里,把检尺员也买通了。老王太太不畏艰险,身先士卒,踏着冰雪滑不呲溜地爬上高高的园木堆顶,拣好的挑,然后自己估算个米数。当满载而归时,过道道卡子,一说车里坐的是老王太太,连看也不看,一路放行。就这么着,弄回五十多方上等松木,才花五百多元钱。

本来是件喜事,王守信打算欢庆一番的,可是不成想宾县城里等着她的是一件丧事。

县委纪律检查委员会的纪检员杨清来找她,向她透露:一位常委收到一封匿名检举信,揭发王守信有贪污违法行为。当晚王守信就提上两瓶“宾州大曲”到杨清家来,拿过检举信,说是要对对笔迹,借走了。

王守信第二天一到公司,把检举信朝周禄跟前一扔,就骂开了:“操他妈的,我上高楞拉二十天木头,家里就反啦!……你他妈这个家怎么当的?不是叫你看住这些人吗?”

纪检员(后来是纪检会副主任了)杨清也来了,和周禄一起拿着几张大批判底稿同检举信查对笔迹。可惜没查出个结果,杨清就把信收起来,对王守信说:

“也别查什么人写的了。反正这封信到我这儿也就拉倒了!”

此话是个暗示,是个许诺,是作为卖方,把自己手里可以滥用于庇护罪犯的权力作为一次交易的对象投入市场。买主是定了的,至於几时支付报偿,那无关紧要。

王守信装模作样地说:“行。这封信是写我的。谁叫我是支书来呢!算了。若是写别人的,那可不能饶了他!”

杨清果然实践了他的诺言,那封信从此就不见了。

但是王守信却并未善罢甘休。

她连拍三封电报,把汽车司机曲兆国从鸡西煤矿给催了回来,说是要搞战备。曲兆国连夜赶回,进了屋,棉袄还没脱,王守信就冲他来了:“你是想夺我的权哪?你还想在我屁股底下安个雷管把我炸死呢!”

曲兆国怔住了,摸不着头脑。他长期给王守信开车送礼,自称是老王太太的“副官”。每到一家,大包小裹的都是“副官”往屋里运,不许拿错了,可是又什么都不许问。曲兆国只能默默观察,例如,他发现凡是去送礼的人家,几乎家家都装着电话,这官就不能小了。王守信怀疑他摸到了她的什么隐秘,她猜对了。有一回到省燃料公司要煤,他听见会计问王守信能不能给弄点现金,说是五千元就够了。他听见王守信说:“五千够吗?给你一万吧。”会计问:“你能支出那么多?”王守信说:“不用支,白石就有。”曲兆国听了,心里一惊,可是马上就装出个啥也没听着的样子。这是白石有个黑金库的秘密第一次泄漏给外界。经过将近四年的时间,当宾县县委派工作队进驻燃料公司以后,竟还要苦苦工作三个月,还没有发觉这个对於王守信说来是致命的秘密!

王守信下令:全公司职工办“学习班”。先学张春桥、姚文元那两篇长文章。这算学对了:王守信在这里已经够“专政”的了,然而还不够,还得更“全面”点。接下来学小靳庄,让大家写批判稿,王守信拿到办公室一张张看和猜,象不象检举信上的字迹。

随后让大家学小靳庄“赛诗”。王守信先作个开场白,也就是动员报告吧,照例是非常生动活泼的:

“咱们燃料公司出了个甫志高!”王守信理了理她那乌黑如墨染的青丝,──她爱把自己比作江姐。“咱公司有啥问题?就是有,咱自己还解决不了,非得写告密信不可?……我五十好几的人了,我起早贪黑忙忙碌碌图个啥?谁不知道,我老婆子是带病工作呀,我……”说着就解裤腰带,有些男的早知道下面的场面了,赶忙低下头去。大约是今天太激动了,裤带没解开,说了一句“我王守信哪点对不起你们?”她哭了,骂骂叨叨:“写检举信的人叫他不得好死!有两个儿子叫他死两个儿子!有两个姑娘叫他死两个姑娘!叫他绝户!”

“赛诗”会的气氛很紧张。那边大鼓擂得震天响,就象说话张飞就要跳出来似的。一边敲鼓,一边传手绢儿。都赶紧传,生怕叫那手绢儿烧着似的,因为鼓声一停,手绢儿在谁手里,谁就得作诗。桌上摆着苹果和糖,可是谁有心思去吃?

起先还是批林彪和孔老二的诗。越往下越不像话了,小放猪的说不出口的词儿都上来了。这一首就算文明的了:

“日本的娘,苏修的舅,   

美帝的骨头,  以色列的肉,

若问此人名和姓──

姓万名叫不是人揍!”

把王守信逗的噗哧一下乐了。她这一乐,别人才敢跟着乐。

下一个诗人,显然是会前知道了王守信的意图,就给曲兆国画了一幅漫画。

“个子长的有一米七,大嘴巴象妈的X

 刀条脸,尖下颏,支着个腿,王八脖。

一笑好像要干点啥,实际还没干什么。

笔记本儿兜中揣,有事就得记下来;

运动来了用得上,好去上访和告状。

想要搞垮党支部,还想走他的资本路!”

王守信一边听,一边乐,还给诗人递过一个苹果一把糖,以示勉励。等诗一念完,她把脸一绷,厉声喊道:

“曲兆国,你给我站出来!”

曲兆国拖着一米七,缩着刚刚遭到污蔑的脖子,站到会场当中来了。

王守信还没完,又说道:“家有贤妻,男人不做横事。芦雅琴,你这个小骚老婆,陪着站!”

芦雅琴不肯站出来。王守信又喊。“去叫民兵!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嘛!”民兵不动。“你同情啊?”又回过头来,忽然间变得和颜悦色了。 

“我说兆国呀,你写了,你就承认。”   

“不是我写的,我承认个啥?这又不是反标,不是恶攻,不是反对中央,我写了就是写了,我怕个啥!”

又击起鼓来,又接著作诗。人人心里也有个鼓,咚咚敲个不停。都是成天鼓捣煤的,会做啥诗呀?有人只好硬憋,直冒汗,准保一辈子倒了胃口,以后听见诗就得发抖。你不作诗,不骂得蝎虎点,就要怀疑到你头上来,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呀。有人偷偷溜到别人背后,看人家都编个啥,没文化,憋不出来的,索性站起来朗诵散文──破口大骂……

祖国啊,这就是人民共和国的主人,无产阶级专政的主人,这就是我们的工人阶级吗?王守信──这就是工人阶级的先进部队,共产党吗?

这一页历史,应该用哪种色彩来书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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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ast update 01/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