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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报内部消息  ()

  黄佳英觉得疲乏,身上又冷。
  公园里种这么多白杨干什么呢?那叶子被微风吹得互相敲打,叫人觉得那么冷肃。月光照在远处空地上,像是一片白雪。就因为这个缘故,黄佳英才觉得冷吗?
  他们在这里坐了一个多钟点了。张野只顾说话,他一句也没有问她是不是累了,昨天坐了一夜车,今天又跟马文元谈了那么长的话……
  张野谈完了他的七年规划,又谈他那本即将问世的工业经济论文集,现在,话题又扯到他们两人的事上来了。
  张野背靠在长椅背上,眼睛望着对面杨树林后面透过来的几点灯火。他无论走路或坐着,姿态都是美的。他一定以为自己的声音也好听,才把每个字拉得那么长,一面说,一面欣赏:
  “七月里,新楼就要盖好了。我要了二楼的房间,三间一套的。我想,假如墙是黄颜色的,就买红色或咖啡色的灯罩,要是淡蓝色的,就买深蓝色的灯罩。油画我也选中了。就差衣橱了,我来想办法……”
  为什么他那么自信呢?男人都是这样的么?黄佳英还根本没有想过这些呢。
  人们说,一个人一生里只有一次真正的爱情。黄佳英现在正在怀疑她和张野之间是不是这种爱情。她知道,他是爱她的。这个人有才华,肯努力。讲兴趣,黄佳英喜欢的,也常常是张野所喜欢的。每次看完电影归来的路上,他们一面走一面谈,意见也没什么分歧的。……可是这就够了么?
  黄佳英斜身坐在长椅上,正好看见张野的侧影。高高的鼻梁,丰满的前额,整个头部的轮廓是那么优美而柔和的线条……。难怪有些女孩子羡慕他们,他是美呀。黄佳英有时跟他走在街上,头发轻轻地擦在他的肩上,行人们投过羡慕的眼光,好像在说:天生的一对啊!这有时也使她觉得骄傲。
  可是为什么她给他写信写得越来越少呢?是的,有过一阵,正是她对工业里的很多问题弄不清前因后果的时候,她曾一星期给他写过三、四封信,请他帮助分析。张野在编辑部是个有名的逻辑性强的人。他的复信的确是条理清楚的。可是黄佳英不满足。不,她希望得到的不是这样的回答。从那以后,她就再没有向他提起这一类问题,而张野也没再跟她谈起。
  她还不完全清楚究竟为什么她和他慢慢疏远起来。她并不要求一个爱人和自己各方面都一模一样。
  现在,张野说完了,转过头来,好像要听她的意见。他说了些什么?黄佳英觉得有些窘。她只好随便问了一句,自己也觉着怪,怎么会忽然跑出来这么个思想:
  “你说,你,一个共产党员,是不是完全起了应该起的作用?……”
  看不清张野的脸,但黄佳英要猜猜他在想什么。这人对于突如其来的问题从不马上回答。真是像人们说的,张野每分钟都惦记自己给人的印象么?那为什么他又那么自然呢?
  张野迟疑了一会儿,又说话了:
  “我还有很多缺点。看问题不全面,缺乏组织能力,生活锻炼也少。可是凡能办到的,我都尽力办了。……报社领导给我的帮助是很大的,陈立栋同志……”
  假如他的缺点真的就是这些,那该多好!……是的,在报社里,他所领导的工业组,是总编辑认为最理想的一个组,这个组几乎变成了省人民委员会工业厅的一个宣传科。党省委委员、省委工业部部长兼工业厅长有时在会议上碰见陈立栋,也要夸几句报纸,称赞几句张野。这个省里每个工业企业的成绩,在报纸上都可以找到,但要想从报纸上了解这个省工业中存在的比较尖锐的问题就困难了。几年来比较彻底揭发过的,只有一个因盲目经营以致倒闭的耐火材料厂。那还是因为它是当时省委工业部整“资本主义经营思想的典型”。……
  张野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听进黄佳英耳朵的,却只是一些片断的字句。他好像重复了几遍“总编室”、“马文元”。
  不知为什么,这几个字在黄佳英脑里唤起了一个非常不愉快的回忆。
  那是在一九五五年春天一次总结一九五四年工作的大会上发生的。陈立栋报告了一年工作的总结以后,就由编辑、记者们发言。那时大家已经开始对自己的报纸感到不满。曹梦飞和一个记者在发言里接触到了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他们不谋而合地谈到报社工作人员的积极性和创造性发挥得不够,原因是:总编辑不相信编辑、记者们,对他们的觉悟、能力估计过低,亲手管的太多,考虑编辑人员意见太少……完全按资历评级、定工薪,同工不同酬,不能刺激人们上进……
  等等。
  这两人刚刚讲完,张野就从座位上站立起来。看着他慢慢朝前面走去,坐在礼堂最后面的黄佳英的脸刷一下红起来了。她激动,心里猜着张野要讲一些什么——这是编委里第一个在会上发言的啊,她又有点害羞,怕别人扭过头来看她。
  张野在铺着白布的桌旁站下了。他用手挪动了一下眼镜,眼睛瞅着桌上的茶杯。看样儿他像是也有些激动啊。……他首先讲到工业组的工作,狠狠地批评了他自己和本组人员缺乏对新事物的敏感,缺乏认真的调查研究的精神,对党的政策学习不够……黄佳英正在费力地找寻他这些话与前两人发言的联系的时候,张野忽然把批评的锋芒转向了总编室。
  “总编室是负责实现编委会领导意图的,但是它是怎样实现的呢?”张野用他最习惯的语气开始了质问。“走进总编室,就会有一种昏睡沉沉的感觉。忙是忙,乱也乱,可是不用思想,忙乱又有什么用呢?……决定稿件取舍、报纸面目的首先是总编室而不是总编辑,……我认为,刚才同志们的意见是值得考虑的,报纸必须改进,而改进报纸首先得从检查总编室的工作开始……”
  这段慷慨激昂的发言,一下就扭转了一部分人对于前两个人提出的问题的注意。有道理啊。说张野不客观是不行的,他多么激烈地批评了自己的部门。而总编室确实不行,人们对马文元的沉闷早就看不惯了……
  但是也绝对不是没有人了解这个发言的真实目的。因此会场上就展开了争论,一部分人同意张野的意见,另一部分人反对他的意见。这就使得会议耽误了时间,而且没有得出明确的结论来。黄佳英羞愧难当,提早离开了会场。第二天是星期天,她没有见张野。他们中间的裂痕,从此就扩大了……
  但她并没有与他断绝关系。早先,黄佳英不明白,为什么许多女孩子在别的问题上并不一定是那么优柔寡断,在爱情问题上却不一样,明明不十分满意自己的爱人,却还是离不开?甚至当男的完全背弃了她,还久久不能遗忘。现在,她开始懂得一个女孩子一旦把感情给了一个人,是多么难于收回。有时她激烈地质问、责备自己:没出息!难道谁吻了你一次,你就永远是他的了?……而更多的时候,她又企图为自己辩解,尽力从张野身上找出一些仍然可爱的东西来……
  真是矛盾啊!
  公园里土地的湿气重起来了。清凉的、夹着丁香气味的晚风打透了椅背。她慢慢从沉思中转回来。
  “你的信我读过了,”张野的声音不像刚才那么柔和而轻快,有些硬而涩,黄佳英猜着大概是一个严肃的话题要开始了。“你跟曹梦飞的意见都是对的。我也不满意我们的报纸。
  不满意。曹梦飞常常说,报纸应该除了谈些纯生产性的问题以外,还应该多提出些社会性的问题;少谈些大家熟知的道理,多反映些群众的要求……这都没有问题。可是你们没说清楚,究竟是哪些社会问题,哪些群众要求……”
  “报纸上不敢提问题,就是一个社会性的问题。”黄佳英说。
  “不敢?怎么能说不敢?我们报纸不是哪一天都有问题么?
  今天报上就提出了工厂生产事故严重的问题。”
  黄佳英忽然摇着头笑了起来。
  “这也算问题?唉,一九五二年报纸上就常常有‘事故多’这样的词儿了。不,同志,”她挺起身来,与人争论的想望在她心里勃发起来了:“比如,去年上半年,曹梦飞到农村里去生活了两个月,写了两篇反对农村干部右倾保守思想的通讯,你们为什么把它压下不发呢?还有,有人写过反对工业上右倾保守的文章没有?你为什么也把它压下来不发?又比如,妇女们毫无节制地生产孩子的问题,很早以前就有人向报社反映过这样的意见,为什么不可以适当地在报纸上展开讨论呢?……”
  张野听着她前面的意见,也不禁点头称是,可是心里却想:多少省委委员以前也没有提过这样的问题,报纸敢提吗?
  要是叫你来负责报纸工作,恐怕你也要考虑考虑吧?……可是听到黄佳英最后一点意见时,他不禁惊奇地瞅着她的眼睛说:“这怎么行!中央还没考虑,没作决定的事,报纸怎么能提出讨论!”
  “凡事都要等党中央作了决议才能上报?况且,有些事,恰恰是下边的人乱作主张,歪曲了党中央的意思。中医的问题不就是?党中央怎么可能把每件事都想到,怎么可能就每个问题都作出决议?再说,凡事都等中央,凡事都等中央开过什么会议以后才能上报,那就不要报纸也行……”
  张野不愿再谈下去。他想:为什么女人总是那么天真呢?
  党中央没有一定的决议、指示,报纸可以提出一个问题?不实际!……可是他知道黄佳英的性子,就敷衍地说:
  “有些道理……”
  黄佳英还在按照自己的思路发展下去,把张野假想成自己的论敌,继续说:“多少条清规戒律!报纸不是也应该让党委、政府听见群众的声音么?有人害怕,好像报纸一说话,群众就要出乱子。怕什么?经过了这么多年的教育和斗争的锻炼,群众觉悟才不那么低呢。况且,你不说,群众的要求还是照样存在,回避不了的。反过来,把问题拿到报纸上,像个朋友似地跟人家好好谈谈,一时解决不了的,就把真实情况说清楚,有什么不好呢?……”
  张野看着黄佳英那个严肃的样子,觉得她确实变了。两年以前,她不是还那么温顺地听他讲道理,眼睛里充满了爱慕么?曾几何时,她竟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见了面,辩论倒比谈情还要多。最使张野不舒服的,还不是辩论本身,而是她那种常常流露出来的不以为然的神情。一个女孩子失去温柔,还有多少可爱的东西呢?为什么时间不使人接近反而疏远了呢?他懊悔不该放她去作记者。……
  今年的春天分外冷,张野给黄佳英披上了自己的上衣。她总是换季换得早,现在就穿上了单衣。
  默默无言地走了一段路以后,张野又开口说:
  “明天的编委会上总编辑他们对你在矿上的行为提出批评的时候,你准备说些什么?”
  黄佳英嘴角上现出一丝笑来,一个人在蔑视着什么威胁时才这样笑的:
  “说我的意见,我的看法!”
  张野尽力把声音放得柔和些,说:
  “你的意见和看法,以后有的是机会说。明天,你还是少说些话,多听听别人的。”
  黄佳英把脸扭过来,眼睛张得大大的,询问地望着他。
  张野半低下头,瞅着缓缓移动着的脚尖,说:
  “可以避免冲突的时候,避免一下也没什么坏处。谁是谁非,过些时候总会清楚的。……何况在这次编委会上,陈立栋同志也不打算把你的问题提得怎么严重。”
  张野等着听她的反应。可是她还不说话。只好再说下去:
  “你现在主要的事,是解决入党问题。……明天晚上,党总支要研究你的申请……”
  黄佳英打了个冷战,扭过头去看看张野,他还瞅着她,像在等什么。这人怎么了?
  张野却以为她答应了,连忙又说:
  “明天的编委会上,你要承认自己的错误。其实这又算得了什么错误!……总之,不要强辩。没有意思。等事情过去了,再回头来谈也不迟。……我想,这样,晚上的总支委员会就会同意……”
  原来他是这么个主意!为了入党,倒可以不来维护党的利益!为了入党,倒要隐藏自己的意见!
  黄佳英猛然站住了。她想说几句话,狠狠地驳斥张野一下。可是她终于什么也没说,转身就往回走。听见张野在后面喊她,她的步子反而迈得更大了,好像从来,从来也没有人这样侮辱过她……                

 (选自《人民文学》1956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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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ast update 01/20/11